叶振山是啤酒厂职工,王宏英是中学政治教师,夫妻俩养育了二女一儿,叶家的条件与柳家自然在两个完全不同的阶层。不过时至如今,孩子们都工作了,捉襟见肘的困窘早已成了往事。老两口拿有退休金,加之三个孩子时不时的孝敬,生活条件已经有了翻天地覆的改观。
女儿深夜敲门,母亲王宏英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她什么也不问,只是说时间不早了,让女儿快快洗漱休息。如馨也没二话,一头钻进出嫁前狭窄的闺房,从柜里取了散发着腐味的被子,蒙头睡下。
次日一早,打开手机,看到几条来电信息。如馨逐一翻看,都是案件当事人的,没有柳志文的音讯。平常,不论谁出差,或者她回娘家,只要夜晚不在一起,夫妻俩睡前必会通一番电话。这一夜,却一条短信都没有……当然,现在是非常时期。
母亲在外面喊她吃饭,如馨洗过脸出来,看到父母、弟弟与弟媳已经在餐桌上等她了。
如馨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了,端起豆浆一口气喝下。
母亲将一只煮蛋剥好送到她盘里:“吃了。”
如馨答非所问:“志文有来电话吗?”
弟弟在旁边说:“志文哥没有电话来。”
如馨不无失望。看来柳志文已经知道了昨天发生的事。他母亲一定不会说她什么好话。他一定相信了他的母亲。
王宏英又道:“馨,把鸡蛋吃了,听到没有?”
吃不下啊。小时候过生日的时候,生病的时候,都会享受鸡蛋待遇。二十年过去了,如今妈妈这种习惯还没改变。如馨勉强吃了,昨晚没吃饭,增加一点营养啊。
“吵架了?打架了?”王宏英问。
“不是跟志文。”
“跟志文妈?”
如馨张了张口,想说什么,母亲又打断她:“先吃饭,吃完再解释。”
本想与妈妈谈谈心事和苦恼,问问父母双方的家族里有无“AaAb”的遗传基因史,然而当着全家人尤其当着弟媳的面,这是说不出口的。饭后,如馨习惯性地拿了包,准备去上班。然而看到双双身为教师的弟弟和弟媳穿着家居服,闲散蹲在地上逗两岁的小儿玩,完全没了平日的紧张,这才猛然意识到今天是周六,不必到律师所去。于是回身坐了下来,本想逗逗小侄子,可一点心情都没有。于是瞪着两只眼睛对着电视屏幕,却什么也看不进去。
“别看了,”王宏英走过来,伸手关掉电视开关,“过来我们谈谈吧。”
如馨起身母亲进了里屋。
“说吧,怎么回事啊?”坐在床边,母亲像法官一样发问。
“没什么,妈,你别担心。”如馨木木地坐着,毫无心情倾诉,一句话也不想说。
“没什么?半夜跑回家来?”母亲根本不信她的话。
如馨不说话。母亲又道:“到底怎么回事?什么事惹志文妈生那大的气?”
“你怎么知道她生气了?”
弟弟如胜推开门插话:“昨晚你回来之前,你婆婆来过电话,她在电话里大哭。”
母亲冲弟弟道:“没你的事,出去!”
如胜冲姐姐吐吐舌头,退了出去。
如馨顿时感到头皮发炸,刚刚有所平静的心情一下子又来了火气。真是恶人先告状,丑人多做怪!张金芳啊,你也太不仗义了!我在律师所担心你,你却背后告黑状!偏偏自己这辈子又没遇到一个“护短”的妈妈,自小,凡叶家孩子在外与别的孩子争吵打架闹别扭,不论谁对谁错,回到家万万不能说,因为说了,只有遭致父母更为严厉的教训和责骂。
果然,王宏英严厉地注视着女儿,语重心长:“你身为律师,不再是小时那个毛丫头了,一言一行你也得有点律师风范,别让人家笑话,不能让人家笑我们没家教,不要让我们出门见人都短一截。”
“妈,别提什么律师,在所里在法庭上是,在家里我只是一普通女人。”
“知道是个普通的女人,那就更应该懂得人情伦理,懂得如何跟老人相处,可你呢?你是怎么做的?不能孝敬公婆倒了罢了,可你不该口口狂言大逆不道气老人哪!志文爸高血压,都中一次风了,要是再给气个三长两短,怎么对得起人家?我和你爸这两张老脸往哪搁?”
“妈,你不能只听一己之言,不问青红皂白张嘴就训我,出口狂言、大逆不道从何而来?你也要听听我的解释再下结论也不迟啊。”
“你还解释什么?事情我都已经明明白白清清清楚了。”王宏英侧过头去,不愿再看自己的女儿。
“你根本不明白!我没惹她,是她惹我,我真冤枉死了。”
“她一个老太太怎么会惹你?为什么惹你?她不就是跟你谈谈孩子的事吗?她是志文的妈妈,她希望早日抱上孙子这有什么错?可你又什么态度?你为什么不能理解当老人的心情?你说自己不想生孩子,不需要孩子,说宁愿离婚只是因为志文不同意,这是不是你说的混账话?”
“我没说离婚。”如馨坚持道。晕死,张金芳你也太歹毒了,竟然断章取义、添油加醋往外放炮!
“没说?志文妈一把年纪了能掰瞎话?今天你跟我说实话,你有没有提过离婚的事?有没有?”
“是,提过,跟志文提过,他没同意。”如馨倒也坦白。
“为什么?为什么提离婚?”王宏英睁大双眼,不可思议地望着女儿。
“不为什么。”
“不为什么为什么要离婚?你得说出个理由啊!”王宏英气得语无伦次。
“他妈整天跟我催生孩子这事,我烦,居然还让我放下工作,我就是不想生孩子,也绝对不可能放下工作,我特别烦他妈,觉得他妈完全没必要操这份心,我不生孩子碍着谁了?用得着她管吗?累不累啊?”
王宏英脸色铁青:“你是因为不想生孩子,因为烦志文妈,才跟志文提离婚?”
“我就是烦她!自己有房子不住非要跟我们挤一块,整天弄那些高龄畸形什么的来折磨我,孩子还没个影儿呢,就神经病似的买一堆婴儿用品回来,她越是这样我越是不生,我就不想让她如愿得逞!我就不信了,不要孩子还不活了?日子就不过了?要孩子干什么?受拖累?我连自己都照顾不了,哪有精力照顾孩子?想要孙子让他儿子找别的女人去!我没有拦着!是她儿子硬抓着我不放!她拿儿子没办法所以就天天变着花样折磨我,真是变态……”
啪地一声,一记响亮耳光在如馨耳边炸响,如馨昨日刚被婆婆打过的半边脸,结结实实再次挨上了这一掌。
王宏英气得浑身发抖,情绪激动:“这是人话吗?我怎么会生出你这种女儿?早知如此当初不如掐死了算了!养你这么大干什么哪?老人养儿子干什么?跟你们住一块那是你们的福气!你怎能说出这种不仁不义大逆不道的话来?别说志文妈没错,就算千错万错,你也不能这么对待老人,没有她,你的丈夫从何而来?!”
叶振出站在门口,冲女儿疾颜厉色:“太不像话了!就这样还配当什么律师,狗屁不通!”
王宏英掉下眼泪:“志文妈让你生孩子这是为你好!别说她急,我也急,我早都替你着急了!年龄不饶人,你还想耽搁到什么时候?你现在缺吃还是缺穿?少接个案子少赚点钱有什么大不了……”
叶如馨已经什么也听不进去了。
孩子的问题不知不觉间已经织成了一张巨大魔网,牢牢罩在叶如馨头顶,越挣扎套得越紧,不论她逃到哪里,都摆脱不掉。妈妈一直替她担忧,大约一年前曾经悄悄地问过她,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有没有去查过。她告诉妈妈,一切正常,工作忙,一直在避孕。
那时说的是实话。那时的确从未觉得有什么不正常,也的确一直在避孕。但这时,实话的内容已经有变,可她不再有心思说出来。
叶如馨望着父母,就像望着陌生人,她委屈万分:“爸,妈,我是你们生的女儿,为什么你们总是向着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