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发
你站在马路对面,斜叼着一支烟。阳光铺撒在你栗色的短发上,折射出暗淡的温柔的光斑。你的隐藏在浓密的睫毛后的目光,在车流中穿梭,正如七年前你站在语音室门口寻找空位一样。
那一次,你的目光停留在我身边。你坐下了,带着一身阳光的味道。
那才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你却并没有注意我。因为后来你总说,那次毕业晚会是一切的开始。
的确,在高中毕业晚会上,我才知道了你--那个一年前在英语补习班里坐在我边上的男孩的名字。那时你喝醉了,当坐在我们中间的那个长头发女孩起身离座后,我发现你正趴在桌子上,侧着脸对我笑--或许是笑吧!你有一双狐狸般细长上吊的眼睛,浓密的睫毛遮住了你眼中一切的秘密。
“我叫艾。理科班的艾。”你突然地说。声音好淡,正好让我听到。
“什么?”我下意识地反问。
“来,送你一枚戒指。”你伸出一只拳头。展开了,却是啤酒罐上的拉环,“结束后,在操场等我。”
“什么?”我把玩着拉环,又问。你却不理我了,转过了头,仍趴在桌上,肩膀耸动着,似乎在笑。
宴席散了。我真的去了操场,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身体仿佛已经不受我的控制。或者,向操场飘去的根本就是我的魂魄,而我的本体,已经回到了家里?
实在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天的月亮,又大,又圆,仿佛离我很近很近,近得一伸手就能感觉到它沁凉如玉的表面。
我真的伸手去抓了。
只有月光,水气般地滑过我的指间。
我不知道我在那里等了多久。至少有一万年吧!你却始终没有来。我掏出那枚“戒指”,试了试,太小,只能套到无名指第二个指节上。
我哭了,为了那枚尺寸不合的戒指。
办理离校手续的时候,我又见到了你。你和你的朋友谈笑风生地从我身旁掠过,轻柔的栗色发丝几乎拂过我的脸颊,而你,似乎根本就没有意识到我的存在。
“艾。”我叹息一般的说。
你听见了,回过头,微张着的嘴显出了你的惊诧,细长的眼睛却溢出漫不经心的光芒。
“那天晚上,我等了你很久。”我顿了顿,又说,“月亮,很美。”
你愣了愣,便笑了。你笑起来很漂亮,很自然——笑容总是漫不经心地流出来,象风拂过水面。
后来你说,那时候,你在我的眼睛里看到了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仿佛离你很近,很近,近得一伸手就能感觉到它沁凉如玉的表面。
我们就这样走在了一起。
不久我们之间就爆发了第一次争吵。其时我正在那个城市的一所重点大学读二年级,而你,却为了每日的饭碗,从一个地方漂到另一个地方,就象一片对自己的命运无能为力、只能随风而行的落叶。
争吵,就是因为距离吧!你离开了我,又回来,再离开,再回来,反反复复。可是你每次的回来,我都觉得你正在离我远去——即使你就在我的城市,即使你就在我的怀抱,即使我正吻着你浓密的栗色短发——就好象那个月亮,离我那么地近,又那么地远。
你的烟越抽越凶了,烟的牌子却越来越低劣。
你每次回来,都显得又黑又瘦,抱着你的时候,就能感觉到你的尖锐的骨头,硬硬的,直扎入我的心里。
我便为你买吃的东西,买衣服,也买一些营养品。钱是从我的生活费里挤的,我不敢伸手向家里要,怕父母起疑心。
你的脸色却越来越阴沉。有一天,你突然对我说:“散了吧。”
我没说话。那三个字紧紧地卡住我的喉咙,使我发不出声音。你仿佛也不需要我的回答,并不看我,只是滔滔不绝地说,说你在外奔波的艰难,说你在我身边时心灵的煎熬。
“我不能给你幸福。”第一次,你的眸子里有了闪烁的光亮,“你的命不好。面包和爱情,你注定不能并有。”
我笑了起来。你吃惊地望着我。
是的,我笑了,我觉得你这个问题提得很荒唐。我想起你第一次回来的那个月夜,在 你那间凌乱的小屋,我身下绽放的那朵血红的玫瑰。你在我耳边喃喃地低语,你说这是你见过的最美的玫瑰。我低头看你的短发,你轻轻颤抖着,在我胸口洒下一片月辉。
还有你房里的那个马桶。你总是不理解为什么我每次上厕所都要去马路那边的公共厕所。你不理解。你不理解为什么我总喜欢帮你刷马桶,一遍又一遍。
你不理解。那个被水冲走的肉团对你而言不过是你在车站歇脚时的匆匆过客。那个肉团。那个我的第一个孩子。
而现在,你竟然把自己和面包放在一起做比较!!我知道这只是你的借口,你放不下的,不过是你可笑的自尊!
我笑了,越笑越抑制不住,直笑出了眼泪。你慌了,越慌越不知所措,只好抱住我。
你的泪混着我的泪流入我的嘴里。
咸咸的。但更多的,是一种奇怪的苦味。
这次分手风波成了我们之间心照不宣的忌讳。我们小心翼翼地绕着它走,于是我们越走越远。
半年之后的冬天,你又回来了一次。这次你特别地温柔,温柔得让我感到不安。你一待就是一个月,我问你工作的事情,你只是笑笑,什么也没说。
——你什么也没说,却成了你一连串谎言的开端。
我怎么也没想到,为了拉近我们之间的“距离”,为了你可笑的“男人的自尊”,你竟然会用这种手段毁了我!
你走后,校园里开始流散各种我的传言。终于有一天,我被叫到了办公室,桌子上,放着我睡在你房间里的裸照。
一切如你所愿。我被学校和父母赶出来了,还有我的城市。我已经没有办法再待在那个让我身败名裂的城市。我跟你走了,为了爱情,也为了面包。
然而你究竟是爱我的。虽然你的爱是那么的自私,我却不敢说你爱我要比我爱你来得浅。我刚开始随你漂泊的时候,你显得很兴奋,很振作,一心想闯出一番天地来,将幸福双手奉送到我面前。
现实却是冷酷的。时间象一盆冰水,浇熄了你的斗志;水里的冰块,顺便磨平了你的棱角。
你开始整夜整夜地不回家。那些没有月亮的夜晚,我就坐在租来的房子的冰冷的地板上,坐在一堆招聘信息中间,想象着你和你的“哥儿们”的行踪。
异乡的夜晚冰冷而粘稠,象是一汪腐朽的死水,紧紧地裹住我,使我不能呼吸。我听不到自己的心跳。我的魂魄仿佛躲在回忆之门的后面,不愿意出来。
我几乎丧失了所有的感觉。只有当警车呼啸而过的时候,我才会不假思索地一跃而起,冲到门口,神经质地拉开门张望。
警车。
警车成了那些日子里唯一能刺痛我的东西。我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也不知道我们在靠怎样的钞票吃饭,但我注意到了警车开过时你面部的微微抽搐,我的心也随着一振。
最可怕的一次争吵终于来临了。你醉醺醺地踹开门,抄起门边的雨伞便向我砸来。我怔怔的忘了躲闪,雨伞砸在我端着的泡面上,面洒了,开水恶狠狠地溅在我的手上和身上,我却没有感觉。
你的拳脚伴随着含混不清的恶言恶语向我砸来。我没有躲避,因为我想听清楚你到底在骂什么。
大概的意思,好象是你的“兄弟”看见一个女人挽着一个“大款”进了酒店,而那个女人,据说,很象我。
我开始辩解,恳求你的信任,甚至忘记了流泪。你停止了打骂,后退几步,鄙夷地看着我,说出了我永远也忘不了的话:“信任?凭什么让我信任你?你不是一直想离开我这个没出息的人吗?当初要不是我用那种方法把你拖住,你早就高飞了!对了,你一向就是这种女人,你要强,你不甘心,因为你本来可以过得很好的日子被我这个瘪三搅了,是吧?所以你就做婊子,去卖!信任?你真的需要我这种人的信任吗?好——”
你进了屋,不久又出来,手里拿着一支注射器:“前段日子我从朋友那里弄到一样好东西,一直想和你分享。想和我共甘苦是吗?想和我在一起是吗?好啊——把袖子给我捋起来!”
一切的话语和往事象玻璃一样在我的脑海里碎成一片一片。我只是机械地伸出手臂,顺从地捋起了袖子。我感到一股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液体注入了我的身体,于是我告别了原来的一切……
那个夜晚的月亮又大又圆,我从未在异乡见过那样的月亮。
月光如洗。
你站在马路对面,斜叼着一支烟。阳光铺撒在你栗色的短发上,折射出暗淡的温柔的光斑。你的隐藏在浓密的睫毛后的目光,在车流中穿梭,正如七年前你站在语音室门口寻找空位一样。
那一次,你的目光停留在我身边。你坐下了,带着一身阳光的味道。
但是这一次,你又在找寻什么?
红灯亮了。你向我走来,我向你走去。我们在马路中间擦肩而过。
是了,那不是你。虽然你们很象。但是他的头发里有着另一种味道,一种不同于你的味道。
是了,那不可能是你。我最爱的你,毁了我的你——艾。
再见了,我的艾。再见了,这座死水般的城市。
“小姐,一个人拿那么多行李?回家是吗?来来,我帮你提进站,你看着给点烟钱好咯?”
一个缩头缩脑的肮脏男人凑上来,拉住了我的手提袋。我厌恶地躲闪着。
“哪有‘那么多’行李?两个包而已,你走开!我没钱!”
“呀,小姐,不贵的呀,一点烟钱,一点烟钱……我帮你咯!”男人继续涎着脸逼近。
“走开——!”我举起手提袋向他砸去。他的手扯着包带子,一拉一扯之间,我的包便开了。
艾的头颅就这样被发现了。他仍然是睡着,微微地笑着,似乎是在嘲笑我。
艾的头颅在空中划出一条美丽的弧线,那一头栗色的柔软的短发,铺洒着阳光,折射出暗淡的温柔的光斑。
“杀人啦——”短暂的沉默后,男人仓皇而逃,一路跑一路狂呼,“杀人啦——”
杀人?谁?我吗?
对了,是我。
是我。
我杀了艾。趁他睡着的时候。
我只是想留住我们的爱情。
——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