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曾醒梦外醉
赵宇佳
初做刀客的时候,我还不知道什么是杀劫。
传说这个世界上有一种酒叫做“醉生梦死”,喝过这坛酒的人无论曾经做过什么都会忘得一干二净。我总觉得谁会送一坛这样的酒给我,而且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坛。在大漠干净的云层,漫天的风沙下我就一直望着没有方向的来路,那里总该有一个人出现,对我说,喏,你的酒。
二十二岁那年,我离开白驼山。我对她说我不会再回来了,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哪一个人再值得我去停留了。离开的时候我一直都没有回头,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凝视着我的背影暗自垂泪或者别过脸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快步离开。我忽然觉得心里的所有温暖突然的坠入冰冷中,就像白驼山已十年未见桃花一样。我从未像爱过任何人一样爱着眼前这个伤得我痛彻心扉的女子。
那个时候,我已经负刀而行的认为每一个刀客都该有自己的江湖,就像风起云涌,无法洞穿的生命,人人有份。然而,我在这个近乎奔命的寻找中却又无异于一种逃避。我怕碰触到我心底中最软弱的一部分,所以我总是说,杀一个人很容易。其实,杀一个人并不那么容易。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有些事是需要一个人来承担的,当你孤身一人时,那个承担的人就是你自己。会不会大多数的人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才选择逃避的,像我一样。无人的时候,我就信手的调一调我的“来凤”古琴,她总说我的琴弦压住了琴身,所以琴声才会变得那么浊。然而我一直不想让这一切我无法顺从的乐章变得清雅恬静,我喜欢那种压抑的沦桑格调。我对自己说,我喜欢这样。可是我没有将这句话讲出来,只是将它压在了心里。我知道她是不会喜欢的。直到后来我遇到一个人,他说,那是你的错了,再后来,我知道他叫黄药师。许多人叫他东邪。
在大漠里我经营了一个没有名字的酒肆。从来没有人抱怨为什么这里只卖黄酒。或许人就是这样,许多事都沦为一种纯粹的时候,就没有了为什么。他们的心中,大漠的风沙便是死亡的过往,能有一碗酒喝,已算是一件很奢侈的事。尽管许多的问题都没有为什么,可能只是活着的人懒得问,死去的人又无法问。然而,人活着就会想着许多穷尽一生无法想明白的事。这样也就有了刀客。说穿了,只是“收人钱财,与人消灾”,我从未想过做这样的生意是不是一双脚踏了阴阳两重天。我只是不想再回到从前的记忆里,去面对那个我爱的却只能称作“阿嫂”的女人。这个已算不上是对为什么的回答了。
黄药师来喝酒的第三年。他总是在夕阳将尽的时候一个人从遥远的乐方打马而来。每一年的同一天,黄历上写着,初六日,惊蛰,天龙冲煞,宜出行,忌沐浴,万事大吉。年年如此。在他喝过他带来的那一坛酒的最后一觞时,他对我说他曾深深的爱过一个女子却不知那女子身在何方了。我突然便觉得心中一阵难过,这些相似的事都发生在相同的人身上,无可避免。你究竟在打马而过时看过哪个季节的桃花,那些发生过的可能又不可能的事是不是你已葬在来路的马蹄下,你是否试图捡起我的片片思念将它碾碎粉饰你忘穿的天涯。我听见他对我说那个女子叫上官嫣。上官燕。从那后,我开始明白什么是一字千金。
爱情本身就是一场误会。误会的相识,误会的相知,误会的相爱,误会的相离。谁也不曾刻意的去伤害谁,可谁又都是被伤得彻心彻肺。我坐在酒桌的对面,听上官燕讲出这些话。我不想去费脑力猜测一个人的心理想的究竟是什么,因为我知道想得太多就会出错,而错过一次对我来说就是死。他说他是大理国公卿上官百步的儿子,他需要找到两个人,一个是他想杀的人,另一个就是我。去杀掉他要杀的人。他说,那个人是黄药师。我在很久以前就学会了不动声色,所以我只是想知道他会怎样讲出他的理由和给我多少银两。
上官燕的故事本来就是我熟知的。他的妹妹爱上了黄药师,黄药师却负了她,就这样,就这样绵绵成了杀机。我想这我也只能当一个故事来听。我不想让我的回忆暴露在光天化日的风沙下,千疮百孔的是伤疤,何必又揭开呢?难道他不明白十年的过往会埋葬掉多美的容颜和多深的痴情等待吗?有许多事只要你少了一份执着就会少一份忧伤。他说,三千两,我要你替我杀了他。我说,好。他要死在我的手上。好。
每一次我看见他在即将落山的夕阳中打马而来的时候,我会认真地开心。许多人心理是寂寞的,就像我一个人眺望大漠的风沙,喝碗中的黄酒,你说你怎么会忘了开不败的桃花,你说我的风沙会怎样湮灭你的桃花和你的卓妁容颜,你只记得你给我的一束黑发,却忘了黑发后是怎样的忧伤。
一天一天。风就这样沿着不变的来路和去路把沙吹成浪的形状。我看着盘旋而过的忧伤像那些马贼一样突然而至,我忽然想起在大漠这么久,我竟从未看清过这片大漠。那些你越熟悉越觉得会一眼望穿的一切越在你的眼前模糊不清。黄药师对我说,这坛酒只有一坛了,叫做“醉生梦死”,喝过它之后,就什么都不会记得了。许多事只是因着它的存在才不得不继续下去,我说我还有黄酒。他笑了笑,说,不管怎样,我只能和你分着喝了,因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从那以后,他开始忘记很多事情,忘记了我的酒肆,忘记了我,忘记了我的鸟笼,忘记了我们未曾分喝的那坛“醉生梦死”。我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他说,你能不能请我喝一碗酒。我说,好。像我们初识时一样。许多年后,我才记起他唯一给我留下的只有半坛“醉生梦死”而已。一个人的时候,我总在想,是不是他把他一生的过往都当成那一坛酒吞咽下去了,那么简单的就忘记了一切,会不会有些不舍。就像他问我的最后一个问题我无法回答一样。他问我,我该不该爱上上官嫣。
这个女子对我说,我是上官嫣。我一直都觉得生活是一个巨大的骗局,我隐匿其中居然不想清醒。上官嫣,上官燕。在黄药师失踪的第四年,我对自己说,这七年居然真的就成了一个宿命,原来两个人可以是一个人,原来真的可以一边爱,一边恨的记忆一个人。“来凤”慢慢的落了灰尘,我开始明白,想念一个人时,一个人的寂寞变成了两个人的孤单。我的泪水滑过脸颊落在琴弦上,滑过我的思念,滑过你的漠然。
离开白陀山已然七年,那些熟悉的一切尽管深深的烙印在我的心里也早已破碎成无声的画面丢失掉某个似是而非的场景又无可奈何。我知道七是我的命数。有许多人许多事虽无法洞穿,然而我却总是可以预见什么。但是,这次我却无法望穿遥远的将来,我总是和酒而歌的忧伤难过。他们说,一个人难过的时候便会和许多人席地而坐的猜拳行令。我想我还是无法那样做,我已习惯寂寞,又或许我的身边只有漫天黄沙。
尽管很多人看来我从来未失去过什么,可我心里仍旧是一片萧索。我开始明白什么是杀劫。这就像是生命一样不知何始何终,杀劫就是你失去一个人时的空虚和莫大的绝望,从它开始的时候,那种穷尽一生的孤独。
遇见洪七的时候,我依旧像平时一样对着在大漠的风里不停旋转着的风标一碗一碗的饮酒。我不想也不敢动黄药师送我的那坛“醉生梦死”,我想我错失掉我一生中惟一值得回忆的女子我会多么难过,纵使我依旧在许多刀客的眼中风光无限,我依旧抽刀断水斩白发。难过却从未消失。洪七说,你能不能请我喝碗酒。我抬起眼看到他眉心的一道伤疤,我说,好。从那时候起,我明白人生就是在不停的重复,你经过的人,你经过的风景,总有一天你又会遇见。来路和去路在不经意间变得缺失和怅惘,你无法将刚遇见的望到尽头,就只有猜测。我对自己说,你不该错失那个过往吗,你又想见桃花了吗。面对洪七我无法将这些讲出口,我知道他只是一个为了银两而不得不奔命的刀客而已,他怎么会明白在岁月的罅隙间人会一点一点变得多么苍白。他只是需要我帮忙的人而已。可我还是错了。
洪七说,我是不是不该一个人闯江湖,是不是一个人会太孤单,是不是只有刀客才会这样。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在喝光第七碗酒的时候,洪七对我说,这是你的大漠,所以我的孤独不在这里。我忽然听见自己手中的酒碗落在地上的一刹那笃然的声音,我说,她已等了你七天,你是否该离开。我第一次看见洪七落下泪水然后转过脸去一言不发。我再没有讲话,开始喝第八碗酒。你可曾嗅过那种苦涩的味道,沿着发丝沿着睫毛一直流进眼睛里。
大漠里似乎总是无穷无尽的黑夜,因为没有说话的人。我一直想不通那个爱洪七的女人为何会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看风沙旋成各种形状却依旧不回避。留下来喝酒又负刀而行的过客不曾告诉过我过往是刀尖的孤独和寂寞,还是刀刃的死亡和鲜血。这样猜测般的日子过了七天,洪七对我说,我只是帮她杀过一个人。然后我笑笑说,我知道。或许我真的该早就知道。
忧伤是怎样的形状。洪七这样问我。我从未想过洪七会有那么多我无法回答的问题。就像你对我笑过的眉眼,你哭过的唇角。十指拈花,咫只伶仃。我只是舍不得我的来路,去路终归都只是未知。曲终人也散,曲起人难还。那一天会想起你最好的容颜下的碧色发髻,你给过的黑发,我从未曾将它们遗失在任何我不在的角落。我对洪七说,或许忧伤也像风一样,不知缘起缘灭。
缘起缘灭缘朦朦,缘殇缘尽缘重重。我将这两行字刻在“来凤”上。洪七说,你的忧伤就像你的风筝般的琴声。无边无际。我转过头依旧看见他额头的伤痕,然后对他说,你帮我杀一个人。洪七突然笑的很灿然,尽管我知道大漠的阳光已消失在漫天的风沙下。他依旧没有讲话。我说,你知不知道这世界上有一坛酒叫做“醉生梦死”,喝过之后便会忘记一切的过往。洪七依旧满脸笑容,他说,我知道你还有半坛,你不想也不敢喝。我低下头,一瞬间泪水涌起。
他总是尖锐地指出我深刻而苍白的痛苦。我从未曾问过洪七是否还会让那个女子等下去,就像我不知道自己是否也该等下去一样。更多的时间我只是低首弹琴然后看洪七在我面前舞出各种各样的刀法亦或是放声高歌。或许这样的人都是单纯并且善良的,他们并不过多希求什么,因为他们觉得自己便是天下,江湖只是一念之间一瓯冷酒一曲狂歌。我抬起头对舞刀的洪七说,你想不想我请你喝酒。洪七却并未回头,只要你想,你就会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多了犹豫。就像我知道自己的刀没有从前快了一样,我的心里也渐渐的弥漫出更多的不舍。洪七对我说,或许一开始你就不该做一个刀客,被个人都会有黑色的过去,有的人出来了,有的人却永远陷进去,出来的人便成了刀客。我不语的看远方吹过来的大漠的忧伤,让琴声扬在我看不见的远方。远方啊远方。
忧伤多了的人便可以飞过忘川。飞过飞不过。
洪七对我说,我要离开了,我和她离开属于你的大漠。我笑笑说,好。那天黄历上写着,十七日,秋分,宜嫁娶,忌丧葬,大利东南。我不知该对洪七说什么,人一旦经历了太多的离别便会感觉原来语言是那么的贫乏。就像这大漠一样许多话要讲却只有风鼓动的无声无息。洪七喝过我要请他的最后一碗酒说,你的忧伤就像你的琴一样。或许这是他最得意的一句话,又或许是他并不打算讲完,我并不明白这句话什么意思。我知道有许多事并没有为什么,对我更是如此。
我开始想念黄药师。不知道他有没有见到桃花。在桃花开的日子他还有没有一坛一坛的饮酒,有没有想起在大漠中是他唯一朋友的我。难过像潮水一样涌来领我躲闪不及。腊月寒冬,你不曾为我加衣,我抚着你的长发笑看雪花零落。你给我蚕丝一样绵软温存的想念你不曾想过我会回忆多久,来听那一首熟悉的古曲看飞过飞不过望川的想念是否去了你的身边。三十七年岁月二十七年刀客十七年想念七年别离。我想我该喝属于我的那半坛“醉生梦死”了。
很多时候以为难过的事并不会多么痛苦,他们随着时间的推移会一点一点退出脑海,然而后来却愈来愈明白,越以为会忘记的事记得越牢。就像黄药师他可以妥协很多东西却始终无法妥协回忆。终归是有太多的事牵挂于心而放不下来,即便像黄药师一样无情的剑客。
就像平常的黄酒一样。我依旧是沉默的刀客依旧在酒肆中喝酒依旧记得我在等一个女人依旧不知道她是不是也在等我。或许黄药师在骗自己又或许他心甘情愿这样的骗下去,或许是我的忧伤太多又或是““醉生梦死”无法承担我的孤独。太多的事并未忘却,我想起我在雨中看荷花看游鱼的温馨,她的笑容那样留连又留连。大雨漫天。疏离疏离的想念。
我想回到白驼山却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去。我还像从前一样对着未知方向的风标饮酒然后顺着它的风向打马而去。大漠满天扬沙。你抬起眼看呀看向远方,你能不能看见我的白马和我的天涯我的长发,你还在那里,我只是想见你的笑容想见你的容颜想见你的身影想见我不曾忘记的你。
……
飘雨呀桃花悠悠
你的簪花别着呀哪束长发
飘雨呀桃花绵绵
我的想念粉饰呀哪个天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