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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2/20 4:30:25

<DIV Align=center>之子于归</DIV>

<DIV Align=center>■ 陆梦飞(土家族)</DIV>

<DIV Align=center>以此祭奠长期以来为婚姻自由和男女平等不断抗争而付出过莫大牺牲的人们。</DIV>
<DIV Align=center>——题记</DIV>

  冬天的猫儿盖很难见着个日头,成天雾气沉沉的,就干冷,冷得让人怕敢出门。上涯村数十户人家,形散神聚的斜躺在椅子岩脚下狭平的谷地里,萧索得像一座业已废弃的养殖场。
  吃完夜饭,田贵有打着酒嗝,靠在火铺上边的角落里,慢条斯理的卷着旱烟。
  二国他娘拾掇完毕,依着门枋傻傻的看着村口的凉风坳,直到渐次昏暗的夜色把一切都淹没在一片无尽的漆黑之中。
  屋子里,沉静得就剩下干烈的柴火在土坑里哔啪作响的声音。

  天黑了又亮了。
  头天夜里,猫儿盖无声无息的落下了这年的第一场雪。厚厚的,软软的,像给待嫁的闺女准备的褥子。
  田贵有早早的拉开大门,丰年的瑞气迎面扑来,和他沉闷的心情撞了个正着。
  猛一抬头,他突然看见大英穿得一身雪白,正靠在院前的桃树上冲他直笑。他使劲的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再一抬头,雪还是那雪,树还是那树,只是不见了大英的影子。
  田贵有不由的打了个寒颤。他下意识的透过厢房的檐角,朝着村东的麻土坡看去。在自家的麻地里,大英的坟茔从高高的土坎边隐约的隆起,小小的土包在白雪的覆盖下,更加逼仄得无法让亡灵藏身。
  他永远无法忘记,大英上吊的那天夜里,猫儿盖也下着雪。那雪比这场还白,还厚,把漫山遍野的一草一木都遮捂得严严实实,足足过了半月才化。

  大英死的时候,刚满二十八。
  二十八岁对于一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农村姑娘而言,早该是拖家带口的年纪了。可大英不是,她必须要等比自己小一岁的弟弟二国成家后才能谈婚论嫁,这是她爹定下的规矩。
  在那个年代,对于大英,甚至大多数山里姑娘而言,嫁个好人家,几乎是她们一辈子最大的梦想,也是她们改变命运的唯一途径。可大英无法为自己的人生作主,每逢有人前来提亲,她总是远远的蹲在村东自家的那块麻地里,默默的流着泪,无可奈何的看着她爹怎样把那些人打发走。
  在媒婆面前,田贵有总有许多委婉的借口。大英刚刚成年那会,他总说,孩子还小,过两年再说吧。等过了两年,他又说,咱三个儿女就她最大,得让她再帮衬帮衬我两年再说。
  大英心里明白,归根结底,她爹死活也得先把二国的婚事张罗好,根本就没把她和三英将来的幸福当回事。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二国的婚事没成不说,这大英的年纪也越拖越大了。正当大英对生活彻底丧失了信心,一次美丽的邂逅却重新唤起了她对爱情的憧憬。
  大英二十五岁那年,村里来了个年轻的货郎。
  那天,大英和三英正在厢房楼下的磨房里滚豆子,听见吆喝声,跑出来一看,货郎挑着满满的一担杂货正朝她家院子里走来。
  货郎的篓子里装满了各色各样的东西。有男人的皮带和烟斗,也有女人的脂粉和头饰。两姐妹围着篓子翻了很久,最后,大英从里面抽出一条丝巾来。
  这是一条长长的丝巾。雪白的颜色,素雅的花边,在她手里轻轻一晃,随风飘舞的样子,漂亮极了。
  大英随手往自己脖子上一围,货郎和三英异口同声的叫着,哇,真好看!
  大英顿时脸一红,立即就取了下来。
  要吗?货郎问道。
  不要。大英小心翼翼的把丝巾叠好,放回了原处。
  围着这么漂亮怎么不要呀? 货郎弓下身去,随意的整理着被人翻乱的东西。
  没钱。大英说着,趁机看看了货郎。货郎看上去二十六七的样子,长得眉清目秀,理着时下最流行的中分头,很是英俊。
  挺便宜的,你围着真的很漂亮。货郎轻声说道。
  我真的不要,就随便试试而已。面对货郎的赞美,大英假装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陪着三英在篓子里这儿翻翻,那儿看看。
  没什么,反正也不管钱,难得你围着这么合适,喜欢就送你了吧。货郎从篓子里重新把那条丝巾取出来,朝着大英递了过去。两双眼睛一碰,各自像触了电似的,旋即又躲开了。
  我才不稀罕哟,自己留着送你女朋友去吧。大英羞涩的低下头,一边说着,一边拉着三英的手,笑着跑进屋里去了。
  过了一会,货郎继续吆喝着,走出了院子。
  下午,等大英滚完豆子出来,一抬头,却看见那条丝巾正在自家院前的桃树上挂着,她一下子就愣住了。
  她回过神来,拿着丝巾挨家挨户的一路找到村口,才知道货郎早就卖完货物下了山。
  那天晚上,大英第一次失眠了。她把那条长长的丝巾叠得好好的,捂在自己的胸前,脑子里总是不停的闪现着货郎那张英俊的脸……

  打那以后,大英每天早早的就起了床,凭着厢房的楼栏,静静的望着凉风坳上那条陡峭的石板路。晚上,她就坐在灯下一针一线的绣着花,她决定做一双漂亮的袜垫,等货郎再来的时候,就送给他。
  一个月过去了,货郎没有来。
  大英并不死心,她相信货郎一定还会再来。
  两个月过去了,货郎还是没有来。
  大英开始绝望起来。她觉得自己傻得非常可笑,竟然会成天去思念一个连姓甚名谁成没成家都一无所知的陌生男人。
  她恨透了那条丝巾。她真想把它剪得稀烂,然后丢进村前的龙洞溪,让它冲得远远的。可当她拿起剪刀,却又慢慢的放了下来。她决定留着它。即便是因为货郎真的认为它并不管钱而随便对她的施舍,可她依旧从中感觉到了一种浓浓的温馨。
  她捧着那条雪白的丝巾,伤伤心心的哭了一场。
  接下来的那段日子,大英像变了个人似的。她每天早出晚归,总是挑着家里那些粗活重活拼命的干。她把自己折磨得筋疲力尽,企图用身体的疲累去忘掉那份思念的痛楚。
  一天,大英正在椅子岩旁边的山岭上砍柴,耳边突然掠过一阵非常熟悉的声音。那声音冗长而动听,像极了货郎叫卖的吆喝声。
  大英觉得很奇怪,将信将疑的从林子里走了出来。远远的向下看去,村前的田坝上,一个模糊的身影正朝寨子里走来。
  是他!他终于来了!尽管隔着那么远,大英依旧一眼就认出了他。她欣喜若狂,丢掉柴刀飞快的顺着山路跑了下去。
  回到家里,大英用心的给自己打扮了一番。当她把那双漂亮的袜垫掂在手里的时候,她却犹豫了。她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去见他,她害怕自己日夜思念的货郎心里已经有了别人。
  大英沮丧的打量着镜中的自己,才猛然发现自己已经过了一个女孩最为娇媚的年龄。二十五岁了,她还没有恋爱过。当这场渴望已久的初恋不期而至,带给她的却是如此的痛苦和不堪煎熬。
  货郎的吆喝声渐渐近了,长久以来的思念已经令她没有了选择的余地。她把手里的袜垫放进上衣的口袋里,再把那条让她一度伤心欲绝的丝巾从枕下取出来,放进了另一个口袋。
  她傻傻的站在院前的桃树下,不安的等待着货郎由此经过。

  货郎远远的就看见了大英。他止住吆喝,径直朝她走了过来。
  大英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假装若无其事的拍打着身上的灰尘。
  货郎把担子放在路边的桃树下,对着大英腼腆的笑了笑,极不自然的擦着脸上的汗水。
  大英有些不知所措,顺势便蹲了下去,低着头心不在焉的在篓子里胡乱的翻着。
  你叫大英吗?货郎首先打破了僵局。
  大英吃了一惊,偷偷的斜了货郎一眼,好奇的问道,谁告诉你的?
  我问来的。
  那你叫什么呀?
  我叫丑生。
  大英噗嗤一笑,难怪你长得这么丑哟。
  我是丑时生的,所以我爹和我娘就给我起了这个名字。货郎羞愧的在路边的石板上坐下,也跟着傻傻的笑了起来。
  这一笑,气氛就缓和了许多,说起话来也越来越投合了。
  那你是哪里的呀?
  我家住在离县城不远的清河镇。你去过吗?
  没有。大英摇了摇头,我最远就去过山下的马家镇。
  货郎紧了紧鞋带,顺口说道,我最远去过湖南,这些杂货就是从那边进来的。
  大英觉得自己非常幼稚,对外面的世界几乎一无所知。但是,此刻她关心的并不是那些,她急需知道的,是眼前这个男人还值不值得她继续去思念和等待。
  于是,她鼓起勇气,认真的问道,你为什么要送我丝巾?
  面对大英突如其来的问话,货郎有些紧张起来,他吞吞吐吐的答道,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反正就是看你围着非常好看,就……就送给你了。
  货郎模棱两可的回答,让大英感到了一种深深的失落。她站起身来,从口袋里取出那条丝巾,用力的摔在篓子里,愤愤的说道,谁稀罕呀?留着送自己女朋友去吧!
  大英一边说着,一边转身就要走开。货郎立即站了起来,从篓子里拿过丝巾,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量塞进大英的手里,急忙解释道,我没有女朋友呀,前不久我爹托人给我介绍了一个,可我没要。
  听到这话,大英心头那块重重的石头终于落地了。她松了口气,看着货郎憨厚而慌张的样子,心里暗自好笑。
  你为什么不要呢?大英继续问道。
  我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我。
  大英背过身去,那你喜欢啥样的?
  一句话,问得连货郎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回答。停顿片刻,他壮着胆说,我就喜欢像你这样的,人勤快,心肠也好,还长得漂漂亮亮的。
  大英的脸顿时红齐了耳根,她低着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慌乱中,她取出那双自己亲手为他做好的袜垫,放进篓子便飞快的跑进厢房楼上的房间里去了。
  大英背靠房门,抑制不住的喘着粗气,她第一次感到了自己激烈的心跳。她斜过身子,悄悄的从门缝里看下去,货郎正把那双精美的袜垫,放进挂在腰间的钱袋里。
  大英围上丝巾,仰躺在床上,眼里流下了幸福的泪水。整个下午,她就安静的呆在自己的房间里,不厌其烦的聆听着货郎在寨子里此起彼伏的吆喝声。那声音像一首舒缓的催眠曲,让她坠入了美幻的梦境。
  货郎最后的吆喝使她从迷糊中猛然醒来。等她开门出来,货郎已迈着欢快的步子走出了村口。她依在楼道的柱子上,目送着那个熟悉的身影穿过村前的田坝,再翻上对面的凉风坳,直到高高的山梁挡住他的头顶……

  从那天开始,大英从不去偏远的地里干活。她必须要保证自己所处的位置,能够听得见货郎吆喝的声音,那样,她才不会错过货郎再来的日子。
  大英又陷入了热切的期待之中。但这种期待与以往不同,幸福,而且甜蜜,因为它充满希望。
  货郎没有让大英失望。每次到来,他都不会让大英等得太久。十天,或者半月,最长的一次也没有超过一个月。
  日子在一次次相遇和一次次等待中度过。通过不断的接触和了解,彼此都达到了不可分离的地步。当最终不可避免的谈到婚嫁的问题时,大英却茫然了。
  货郎原本打算请个媒人来正式向她父母提亲,但遭到了大英强烈的反对。因为大英知道,在二国还没成家之前,她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这门亲事的。
  面对大英的处境,货郎做了个大胆的决定——他要把大英带走!他要让自己心爱的人儿早日离开这个受尽折磨和煎熬的伤心之地。
  当货郎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大英的时候,大英吓得惊慌失措。呆滞的目光里,充满了无尽的恐惧,却又无可掩饰的流露出一种迫切的渴望。
  大英像置身于一个深深的泥潭。一直以来,她都在努力的挣扎,因为她不希望自己就这样甘心的沉下去。当货郎将有力的双手伸向她的时候,她却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彷徨。
  大英胆怯的望着货郎期待的眼神,茫然的摇着头。
  货郎怀着极度失落的心情,悻悻的离开了。临走的时候,他告诉大英,不管怎样,三天之后,他仍然会在马家镇的桥头上等她。
  望着货郎渐渐消失的背影,大英不由的流下了辛酸的泪水。

  三天。要让大英在如此匆迫的时间里去决定一件事关命运的大事,当然不会像货郎说的那么轻巧。但在这件事情上,大英却毫不犹豫的拒绝了货郎的要求。在大英心里,偷偷的跟着男人私奔,那是女人的奇耻大辱,她不可能给自己的脸上抹黑。
  然而,她无法让自己忘掉货郎那张英俊的脸,更无法抑制自己对美好生活的孜孜向往。三天以来,大英表面上依旧跟往常一样,但心里,却在不由自主的为这次逃跑作准备。这场迟来的初恋对她来说重于一切,她不能眼睁睁的看着这朵刚刚开放的爱情之花就此凋谢,她要努力让它结出丰硕的果实。
  第四天凌晨,鸡只叫头会,大英便怀着对爱情的无限憧憬摸黑上路了。她不忍心让自己心爱的人等得太久,因为她饱尝过急切等待的痛苦滋味。几个小时以后,她将幸福的靠着货郎的肩膀,让从来没有坐过的大班车把她带到自己痴心向往的清河镇……

  田贵有在一阵急骤的狗叫声中醒来。他睁眼看了看窗外,天色还并没有大亮。他索性靠着床头抽了袋烟,猩红的火星子在他眼前忽闪忽闪的,让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焦躁和不安。
  几个月来,大英的变化让他陷入了深深的忧虑之中。随着货郎的出现,一种不祥的预感正向他袭来……
  一袋烟下来,天渐渐亮了。田贵有早早的起了床,拉开大门一伸懒腰,大英开着的房门着实让他吃了一惊。他下意识的跑上厢房的楼道一看,大英不在。他又房前屋后的找了个遍,还是不见大英的影子。
  田贵有慌促的喊声,惊醒了尚在沉睡的上涯村。不一会,一群人吼吼闹闹的跟在田贵有后面,飞快的朝着马家镇方向跑去。
  大英是在翻下凉风坳不远的一道山梁上被田贵有生拉活扯的拽回来的。一阵毒打之后,田贵有把她反锁在房间里,任凭她痛彻的哭喊。
  遗憾的是,货郎并不能听到大英哭喊的声音。他并不知道,大英为了他,已经付出了超出自己想象的代价。货郎不甘放弃的在马家镇足足等了五天,最后伤心的回去了。
  半个月后,从马家镇赶集回来的人带来了货郎的口信。面对大英无可原谅的怯懦,货郎已怀着深深的绝望,去了遥远的南方。
  一段凄美的爱情,在田贵有蛮横的阻拦下轻易的瓦解。当最后那丝微弱的希望在货郎的误会中彻底熄灭的时候,大英万念俱灰,又麻木的回到了以往的生活。

  常言道,女大不由人。大英私奔的举动,给田贵有狠狠的敲了一棒警钟。可当他一想到二国,他就觉得大英受到的那点委屈,根本就算不了什么事。在田贵有心里,二国的亲事才是迫在眉睫的大事,无论如何,他也不能让他老田家祖祖辈辈的希望破灭在他的手上。旁人有的实在看不下去了,碰着他也会无可奈何的说上两句,田贵有呀田贵有,要是你家二国一辈子找不着媳妇,你那俩闺女难道都不打算嫁人了吗?
  田贵有也不吱声,在这个问题上,他有他自己的看法。用他的话来说,女大不愁嫁,再老再丑总有人要。再说了,女儿迟早都是人家的,没有必要去操那份闲心。儿子就不同,儿子就是命根子,婚姻大事关系到他老田家的香火,弄不好,于上于下都无法交代。
  一直以来,田贵有几乎把自己毕生的精力都倾注在了二国的身上。
  为了能让二国活出个人样,田贵有破格送他上了学。这二国本该是个读书人的命,成绩在学校一直名列前茅。眼看差一学期初中就毕业了,田贵有却死活不让他读了。说这农村人能识得几个字算得几笔帐也就够了,书读多了那是糟蹋钱。
  田贵有就没有读过书。在他看来,书读得再多,也比不上有门手艺强。有了手艺,一年四季吃穿就有了保障。在农村,能让吃穿有保障了,那才是真正的本事。当年,二国他娘在猫儿盖也算是上涯村的一朵村花,就是看中他是个木匠,连县城的婚事都给退了,跟了他不一样过得好好的吗?
  二国拿他爹也没办法,无可奈何的顺着他爹指的路总算走上了道。要说干点木工活,手艺可一点也不比他爹差,就是在婚姻问题上,总不像他爹说的那么顺溜。常年十里八乡的跟着他爹到处跑,也遇着过不少中意他的姑娘,可人家一听说猫儿盖,就吓得软了腿。就算是自个村里的姑娘,喜欢他又能咋样?眼看着一个个姐妹都往山外走了,谁又愿意为了他守一辈子穷呢?
  十多年转眼一晃就过去了,二国的年纪自然也年比一年的往老里长了。那年头,二十三四的山里小伙已经算是大龄青年了,要再往上长上几岁,指定就是个老单身。因此,对于二国的亲事,田贵有比谁都急。几年下来,邻乡邻村大凡年纪相当的姑娘差不多都问了个遍,钱米也花了不少,可就是没人愿意嫁到他家来。

  眼看大英的年纪已经到了不容再拖的地步,而二国的亲事却又迟迟不见响动,田贵有焦愁得整日整夜的睡不着觉,躺在床上就翻来覆去的想。不知怎么的,还真就想出点眉目来了。
  这一想,他就想到了他家大舅哥刘保全。刘保全原是上涯村的会计,兴许是和钱呀粮的交道打得多了,头脑自然敞亮些。退下来后,就在自家屋里开了个代销店。店里小到花针大到化肥,凡是乡邻日常生活需要的东西,差不多都能买到,生意自然兴隆。两口子带着一儿两女,日子也算过得殷实富足。
  大儿子狗强二十岁那年,刘保全请了个媒婆,破天荒从马家镇给他说了个漂亮的媳妇,一时间成了远近皆知的一段佳话。可好景不长,刚把接亲的日子看好没多久,狗强为了能把婚事办得亮堂些,就屋里屋外的拾掇起来。不想,一不小心,却从堂屋的阁楼上摔下来,硬生生把右腿给摔折了。从此,就落了个瘸子的下场。走起路来,除了样子难看点,上坡下坎的还算没什么大碍,可就是粗活重活一样也干不了。这样一来,女方固然就有了意见,当即就把亲事给退了。
  打那以后,刘保全就没遇着过一件舒心事。代销店虽然也一直办着,终因无心经营而没有了往日的兴隆,那日子,也就一天一天的平淡下来。狗强也认定自己没什么指望了,索性买了群鸭子,往田坝一放,就天复一天的蹲在田埂上守着。
  可刘保全怎么也不死心,刚过四十的人,生儿育女也还算中用,为了老刘家的香火,他决定再努最后一把力。于是就跟狗强他娘一合计,第二年就又偷偷的生了一个。这本来就没个准的事,怎能由着他算计呢?最终还是事与愿违,又添了个女儿,取名叫妹仙。
  这日子一晃,狗强也四十出头的人了,刘保全无可奈何的把二女儿三女儿也都相继打发出了门。剩下这妹仙,十四五岁,也快到了出闺待嫁的年纪。

  绕来绕去想了一宿,田贵有那点心思最终就落在了妹仙身上。他就想,要是往后妹仙能嫁给他家二国做媳妇,那该多好啊。可那妹仙已经出脱得比当年她姑还漂亮,加上这时代也变化得风快,她能就这么甘心的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在猫儿盖呆一辈子吗?就算她愿意,她爹娘指定也不会同意。想当年二国她娘嫁过来的时候,刘保全可是千阻万拦。现在又想打她闺女的主意,那几乎是白日做梦。
  但田贵有觉得这并不是一点可能性都没有,他心里有数,只要能让他家狗强也说上个媳妇,那事情就准能办成。可话又说回来,他田贵有要真有本事给狗强说媳妇,自家二国说什么也比狗强强,还用得着白费这么大的劲吗?其实,田贵有这个想法也不是空穴来风,他家不是正有个急需待嫁的闺女大英吗?等妹仙再大点,把她俩一换,不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吗?
  想到这里,田贵有可算是喜出望外,终于为自己牵肠挂肚的心事松了口气。对待大英,他也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逆转,大事小事,几乎都百依百顺。只是在大英的婚姻问题上,他依旧严加把守,碰着村里来了生人,或是逢着马家镇赶集的日子,他总是暗地里悄悄的监视着大英的一举一动,生怕她什么时候又偷偷的跑了。要是遇上有人前来提亲,他甚至都懒得找借口,直接就说大英已经有了婆家。
  这大英自从跟货郎相爱的希望一破灭,对他爹那些反常的态度也不管不理,成天就少言寡语我行我素,也算没让田贵有操上什么心。
  日子又风平浪静的过了三年,妹仙总算在田贵有终日的盼望下长到了十八。田贵有觉得时机已经成熟了,就把这想法告诉了二国他娘。一商量,二国他娘自然觉得是桩上好的喜事。虽然明摆着有点坑苦了自家大英,可这样一来,不仅让二国说上了媳妇,也给她老哥了了桩心愿。重要的是,这关系到老田家和老刘家传宗接代的大事,再怎么说,这也算是她对祖上的一大贡献。仔细一想,她还真有点得意。
  接下来的事情,自然就顺理成章了。这两全其美亲上加亲的大好事,能有谁还不乐意呢?刘保全和狗强他娘简直就乐开了花,迫不及待的张罗着就要办喜事。

  那年头,婚姻自由在农村根本就是句空话。儿女的亲事,大人只需三言两语,说定就定了。当然,也免不了在孩子中间走走形式,假装征求征求意见。
  于是,田贵有就请了村上德高望重的陈老先生,算是把他当作媒人,好对这门亲事作个见证。两家人慎重的选了个吉利的日子,再热热闹闹的备了些好菜,十来口人坐的坐站的站围着一张八仙桌,就各怀心思的吃起饭来。
  见谁也不吱声,田贵有夹了片肥肉就往陈老先生碗里放。那陈老先生干咳几声之后,文绉绉的开门见山就直奔主题,依我看呀,你们两家原本至亲,又再结连理,当属上涯百年不遇的好事,可喜可贺呀。既然大人们都没啥意见,几个年轻人就表表态度吧。
  还是没人吱声。田贵有就有些按捺不住了,端起酒碗就说,妹仙,你年纪最小,你就先讲讲你是怎么个想法吧。
  不等妹仙张口,二国却开了腔,这事说啥也不行,都什么年代了,哪能由着你们这么安排呀?再说,你们知道吗?书上都说了,我们这是近亲,近亲是不能结婚的。
  田贵有一听,把酒碗狠劲的往桌上一放,气就不打一处来,你说不行就不行了吗?你他妈要有本事,马上就去给老子领一个到家来。老子啥都见过,就没见过近亲结婚能生猪崽的。早知道这样,老子当初就不应该送你读那几学书。
  陈老先生可是个教过私塾的人,就算在马家镇,也能算个文化人。一听二国拿起书来吓唬人,他也来了劲。二国呀二国,也不是我成心要说你,别以为你读了几学书就什么都知道。近亲怎么了?老古班一代一代传下来是怎么说的?那伏曦和女娲还是亲兄妹呢,他俩要不结婚,这世上人花花就见不着一个。常言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父母送你读了几学书,你也要理解他们那片苦心呀。
  刘保全好歹也在村上当过几年干部,说起话来更是一套一套的,开口就把二国好生训斥了一顿。
  一人一席话,吓得妹仙头也没敢抬。
  狗强却像什么也没听见似的,自顾自的吃得比谁都香。他可啥也不管,什么近亲不近亲,他不懂,也不在乎。再说了,他也没他爹想的那么远,都四十来岁的人了,能有个人暖和暖和被窝也就心满意足了。何况,还摊上了年轻漂亮的表妹,心里自然是乐滋滋的。
  只有大英从一上桌开始,就没动过筷子。见谁也不做声了,她却从容的甩出几句话来,既然当父母的都把这事定死了,我也没啥好说的。二国你也别争了,我这当姐的为了你都熬成老姑娘了,嫁不嫁的也无所谓,就算是死,我也再没打算离开这猫儿盖。
  话一说完,起身就上厢房楼上的房间去了。田贵有和刘保全先是一怔,转瞬就喜笑颜开的干起杯来。两门亲事,就在大英这天一句地一句的话里,得到了满意的答复。

  两郎舅可算是遇着了多年以来最为惬意的一个日子,几碗酒下肚,就开始筹划开来。田贵有也没啥要求,再过半个月,大英就二十八了,难得她这么听话,就想再让她在家过个团圆年。为了图个双喜临门,两边的婚事同时操办,日子就定在两个月之后的正月初边。
  刘保全自然无话可说,本来就是塌实亲戚,花钱费米的也没必要分个你我,就让田贵有负责儿女的家具,穿呀盖的他来料理。
  酒足饭饱之后,一觉醒来,两郎舅就成了两亲家。消息一传开,村上但凡上了点年纪的,都说这门亲事开得好。这田家和刘家,从此就开始忙活起来。

  自从亲事定下之后,就再没见大英认真的跟谁说上几句话。她成天就起早贪黑的,扛着把锄头老在附近的几块菜地里这儿薅薅,那儿刨刨。反正农村的活儿都那样,加上大家都知道,这段时间她心里也不会怎么舒坦,所以谁也没去干扰她。
  直到二十八岁生日那天,她还是跟往常一样,早早的吃过饭,扛着把锄头到村东的麻地里捣鼓了整整一天。她不停的掘,直把自己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她几乎一刻也没休息,恨不得一口气把猫儿盖全都掘为平地。
  最后一锄挥起来的时候,天色并不像她想象的那么晚。于是,她收了工,随意在旁边的石板上歇了下来。抬头望去,生养她二十八年的那方水土,就在眼前。每一个山岭,每一条小径,都有她密密麻麻的足迹。看牛,打柴,做针线活,以及干各种各样的农事,几乎成了她成长的全部过程。此刻,上涯村笼罩在一片薄薄的炊烟之中。坐在这里,她可以隐约的看到,她爹和二国正在自家的堂屋里,忙着给自己做嫁妆。村前的田坝上,一个一拐一瘸的身影,正顺着几近枯竭的龙洞溪,慢慢的把一群鸭子往家里赶。当她最终把视线落定在身旁的这块麻地里时,她才突然意识到,刺骨的北风正呼呼的从她耳边刮过。深冬的严寒,已经让她止不住的哆嗦起来。
  她转过头去,不知所向的看着凉风坳上空,山外那座远远的小镇,火一样的暖和着她冰凉的心。她企图让视线穿过层叠的山峦,抵至遥远的南方,但一切都空无得让他倍感迷茫和绝望……

  那天,大英疲累的拖着最为沉重的步子,花了很长的时间才走到家。
  吃过饭,她爹和她娘围坐在火铺上,继续盘算着娶媳嫁女的那些琐事。大英依旧不闻不问,独自烧了锅水,干干净净的把自个的身子洗了个遍。
  洗完澡出来,外面竟然下起了雪。铺天盖地的雪花,就像上天送给她的生日礼物,正悄无声息的降落在她周遭的世界。
  路过堂屋的时候,她借着天黑前最后一抹昏暗的光线,看到自己的嫁妆几乎堆满了整间屋子。这是她长这么大以来,看到的最好的一套家具。穿衣柜、梳妆台、洗脸架、八仙桌……每一件都做有精致的雕花。她用手轻轻的抚摩上去,感觉非常的细腻和光滑。
  走到三英的房前,大英停了下来。她轻轻推开半掩的房门,三英正坐在床边,专心致志的纳着鞋底。
  她把三英叫到自己的房里,再从枕边的木箱里,小心翼翼的取出一样东西来。
  这是一条火红的连衣裙。好几年前,大英为了有一天能够穿得漂漂亮亮的去见自己喜欢的人,她足足采了一年的山货,才攒够这条裙子钱。然而,她爹定下的规矩,使她连在货郎的面前都没敢穿起过。
  现在,她要把这条裙子送给三英,她希望能给三英带来好运。是呀,三英也不小了,都在这该死的猫儿盖错过了自己的金色年华。她理了理三英长长的发丝,用一种母亲关切孩子的语气喃喃的说,三妹呀,大姐也没有什么送给你的,这条裙子留给你,往后要是遇着合适的人家了,就穿上它吧。
  三英再也控制不住了,一下子扑倒在大英的怀里,强忍着哭声,泪水止不住的直往外淌。
  大英没有哭,她不忍心让三英为自己难过。
  三英开始抑制不住的抽泣起来。大姐,我不要你嫁给狗强哥,你跑吧,我陪着你,我们跑到南方去找他。
  傻妹子,姐早就认命了,姐说过,就算是死,也不会离开猫儿盖。说着,大英把三英从自己的怀里扶起来,轻轻的拭去她脸上的泪水。好了,姐没事,回房休息吧,明天一早跟姐去麻地里干点活。
  三英使劲的点了点头,捧着裙子不舍的走出了房门。

  对大英来说,这是个无需睡眠的夜晚。她唯一可做的,就是慢慢的等着时间一点点变晚,再一点点变早。
  当她缓缓的除尽身上的装束,丰腴的体态在昏黄的灯光里,呈现出一种无与伦比的绝美。
  她觉得一切都无可留念,包括自己熟透的胴体。岁月的日日夜夜,已经把她逼迫到进退不堪的境地。
  她一件一件的换上不久前为自己生日新买的衣服。然后,坐在床头用一些零碎的布头细心的剪着各种各样的花。她盘上自己长长的黑发,再把那些颜色各异的小花一朵一朵的别在自己的头上。
  在这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大英抹去身上残余的娇羞和矜持,从里到外,从头到足,把自己打扮成了一个新娘的样子。
  最后,她取出那条长长的雪白的丝巾,停顿片刻,便一圈一圈的围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她安静的站在镜前,呆滞的对视着镜中的自己。
  夜越来越深了,雪越来越厚了。除了偶尔从近处的山林里传来几声鸟雀的怪叫,一切都安静得不忍磕出一丝声响……

  第二天一早,田家的一片哀嚎,首先打破了清晨的沉寂。
  大英上吊了。
  就在院前的桃树上,她用货郎送给她的那条丝巾,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大英选择的是需要嚎叫的死法,可她走的时候,安静得一声没吭。厚厚的白雪裹着她修长的身体,她带着浅浅的微笑,钟情的望着凉风坳上边深邃的天空。
  在她二十九岁的第一天,她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待嫁的新娘,让自己的灵魂从躯壳里解脱出来,飞向了遥远的南方。
  刘保全一家来了。全村的男女老少都来了。整个上涯村,笼罩在一片悲戚的气息中。
  三英突然想起昨天晚上大英说过的最后一句话,哭着就径直朝村东的麻土坡跑去。在自家的麻地里,一个大大的土坑呈现在三英面前,顿时让她傻了眼。她身子一软,一屁股坐倒在土坑边上的雪地里,绝望的仰视着猫儿盖迷茫的苍穹,无可抑制的发出一声长长的嘶喊……
  这嘶喊飞快的越过上涯村上空,重重的撞击在椅子岩雪白的崖壁上,反弹回来,又四面八方的辐射开去,在猫儿盖群峦叠障的山间谷里,久久的回荡。就连消失殆尽的那些寥落的余丝,也足以令人振聋发聩。
  当大家闻声赶去的时候,三英已经昏了过去。人们围着大英自己给自己掘好的墓穴,不由的落下了哀怜的泪水。

  大英的尸体停放在左边厢房的街檐上,棺木是临时赶制的一口小木匣。中午的时候,阴阳先生来了,他把安葬的时间安排在第二天早上,并顺了大英的意愿,把墓地确定在村东的麻地里。
  为大英超度的仪式在一片密密麻麻的锣钹声中匆忙的开始。三英苏醒过来,她哭着,喊着,不容分说的扑通一声跪倒在田贵有面前,苦苦的哀求他爹一定要把大英的葬礼当作一场阴婚来操办。大英已经死得够凄惨了,谁也不忍心让她就在如此哀伤的气氛中离开这里。
  田贵有在大家的劝说下,勉强答应了三英的要求。
  这是一场与众不同的阴婚。人们把那条长长的丝巾叠好,供在大英的墓穴边。闺房里,则挂上一朵大大的纸扎红花,贴上大英生前的照片,作为新娘的牌位。
  房屋的每根柱头,都贴了鲜红的对联。大门顶部的横梁上,“之子与归”四个大字醒目的映入人们的眼帘,尽管没能为这场红白相间的阴婚增添一丁点喜气,但对于大英,也该是一种莫大的慰籍。
  整整一个下午,全村的男女老少忙个不停。高搭大棚,遍宴亲友,一切都有条不紊的进行。
  夜幕降临,三英失去理智的掀开木匣的盖子,扑倒在大英怀里,死去活来的哭了整整一夜。
  送大英上山的那天早上,一群人拿着那条雪白的丝巾,托起纸扎的花轿,从麻地那边赶了过来。一番仪式之后,大家拥着大英的木匣,缓缓的出了门。
  三英走在最前面。她穿着一条火红的连衣裙,一边把背上满满的一篓花红纸钱一片一片的撒在路上,一边用沙哑的嗓子唱起一首哀怨的哭嫁歌——

  大雪落在凉风坳,
  姐姐走了妹心焦。
  等到明年春分到,
  赶场给妹搭座桥。

  大雪盖过椅子岩,
  妹妹怕姐不开怀。
  若是久了心头欠,
  逢年过节早回来。

  ……

  随着这首只能在闺房中唱起的歌谣从大英的葬礼上悲戚的响起,抬丧的男人们掉下了滚烫的泪水。他们使劲的扯开嗓子,拖着长长的声调,喊起了浑厚的号子——
  
  起——起哟——
  起——起哟——
  
  ……  
  
  这两种声音极不匹配的搅在一起,惊天动地的响彻了猫儿盖每一个角落。

  三英就这样疯了。
  三英疯得很凄惨。大冷的天,就一直穿着大英送给她的那条连衣裙,每天翻来覆去的把那首哀怨的哭嫁歌从屋边唱到大英的坟前,又从大英的坟前唱到对门的凉风坳。唱累了,再一步一句的往回唱。直把上涯村的男女老少都唱落泪了,把猫儿盖漫山遍野的冰雪都唱化了。
  开始化雪那天,三英起得比谁都早。她站在凉风坳,对着山下的马家镇,一遍接着一遍的唱,嘶声力竭的唱,歌声传遍了猫儿盖大大小小的山谷。
  唱着唱着,那声音就越来越沙了,越来越哑了。然后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远得连上涯村的人们还没来得及细听,那悲怨的歌声就被高高的山梁挡没了。
  从此,再也没谁听起过。

  那场雪足足化了半个月。二国跑遍了马家镇附近的十里八乡,谁也没见着过三英。化完雪的最后一天,他拖着疲累的身子回来了。
  他一声不吭的蹲在堂屋的门槛上,一支接着一支的抽着闷烟。突然,他咆哮起来,狠狠的抡起斧子,把刚刚做好的那套古色古香的家具劈成了碎片。
  第二天一早,二国把一块一块的碎片架在院子里,再把自己做木工的那套家什一件一件的丢在里面,点上火,空着两手义无返顾的走出了家门。
  田贵有和二国他娘傻傻的站在门前的街檐上,直到那堆大火燃尽,才回过神来。

  一晃,三年就过去了。
  田贵有就像做了一场噩梦。等他醒来,才突然觉得自己已经苍老了许多。
  他仰头朝大门上边看去,那张三年前用红纸贴上的横联,已经褪成了白色。但“之子于归”四个黑色的大字,却依旧清晰的呈现在他眼前,刺得他眼睛生疼。他开始觉得那是几个非常晦气的字眼,就好比是写给他老田家祖祖辈辈的挽联。
  他长叹一声,佝偻着干瘦的身子,一步三滑的顺着村后的山路向上爬去。
  在椅子岩旁边的一个山坳上,田贵有蹲在他爹的坟前,不禁老泪纵横。
  远远望去,自家的那幢吊脚楼最为显眼的矗立在上涯村中心。正屋是长五间,厢房是双头吊,檐口全用白灰嵌了缝,楼栏和窗格还雕了花,比起队上的社屋还气派。那可是他二国出世的第二年,自己一手一脚做的,算是他这辈子干的一件最满意也最有脸面的事情。记得上大梁那天,全村的男女老少都来捧场,彩布缠了一层又一层,抛粱粑房前屋后的洒了一地,热闹非凡。可他现在觉得,那一横两转的撮箕口,配上那高高翘起的牙檐,横看竖看,就越来越像座和尚庙。
  他颤抖着双手,轻轻抹开他爹坟前那块石碑上的雪斑,一眼就看见了自己的名字。他还在自己的名字下面,看见了二国的名字。他就想,往后我的坟前要能有块碑,碑上兴许也会有二国的名字,可二国的名字下面……
  一想到这里,田贵有就觉得心头空得特别的厉害。
  从山上回来,他所惦记的那块石碑,重重的把他压在了一张破旧的床上。直到临走前,他依旧没能等到有关二国的任何消息。

  2009年2月15日

  陆梦飞,男,土家族,1974年生,重庆秀山人。自由职业者,《渝东南文学》执行主编。
  通联:409900 重庆市秀山县供电有限责任公司思政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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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V Align=center>地域风俗的爱情悲剧</DIV>
<DIV Align=center>——读陆梦飞的小说《之子于归》</DIV>
<DIV Align=center>■ 路曲(土家族)</DIV>
 
  我和陆梦飞不认识,只是通过一回电话。读了他的小说《之子于归》之后,我才对他有了初步的了解。他是70后人的青年作者。应该说,我们之间有一定的审美差距。但是,我读了他的小说,我们之间的距离就缩短了。他是一位关注社会生活的作家,这正是我要推崇他的地方。因为在我们这个时代,文学远离了生活,缺少人文关怀,成为了当下文学里的不良症候。而陆梦飞的小说《之子于归》是属于社会关怀型小说,反映了一个特定背景下的地域婚姻悲剧。正是这种悲剧,才会震撼人心。虽然是发生在上世纪80年代的悲剧,通过作者的表述,给我们留下了深深的精神疼痛。在现在看来,尽管是一个曾经过去的悲剧,但是在这个悲剧里,蕴含了非常深刻的现实意义。揭示悲剧的目的,就是对传统婚姻观念的理性荡击,呼吁并且警示悲剧不再重演。或者说,是对一个时代婚姻悲剧写下的社会挽歌,表现出一定的历史厚重感——这便是作者写作这篇小说的价值所在。
  “之子于归”是武陵山区这个地域上姑娘出嫁时的一个“传统符号”。每每在婚庆之日,堂屋大门上边的横批上,就是这四个古色古香的大字。在四个亘古流传的婚姻文字里,包含了多少的人生悲剧。作者就是以“之子于归”作为一种传统婚姻的代码,揭示了一个家庭甚至一代人的爱情悲剧。小说的故事发生在上世纪的80年代。地点是猫儿盖。主人公是一个叫大英的28岁的大龄女青年,为了追求自己心中高贵的爱情,反抗父母的“扁担亲”包办婚姻——嫁给自己亲表哥狗强而自杀酝酿的一出悲剧。真正的爱情,在那个特定的历史背景下,化成了人间的悲剧。
  表面上看,自己的父亲田贵有是她自杀的罪魁祸手,但是我们只要仔细的品味,就会知道,这一悲剧的产生,并不是一个人的因素,而是地域上的一幕社会的悲剧。“那年头,婚姻自由在农村根本就是句空话。儿女的亲事,大人只需三言两语,说定就定了。当然,也免不了在孩子中间走走形式,假装征求征求意见。”这几句就道出了一个时代农村青年的基本婚姻状态,也折射出了人生悲剧的根源。
  爱情是附丽于生活的,根据马斯洛的“层次需要论”观点,人只有满足第一需要之后,才能追求精神需要。特定的生存环境就会导致特定的人生悲剧。在这篇小说里木匠田贵有是个比较典型的农村父亲形象。“田贵有也不吱声,在这个问题上,他有他自己的看法。用他的话来说,女大不愁嫁,再老再丑总有人要,再说了,女儿迟早都是人家的,没有必要去操那份闲心。儿子就不同,儿子就是命根子,婚姻大事关系到他老田家的香火,弄不好,于上于下都无法交代。”作者的这几句话,活脱脱地把一个普通农民的婚姻观描写得淋漓尽致。
  “两郎舅可算是遇着了多年以来最为惬意的一个日子,几碗酒下肚,就开始筹划开来。田贵有也没啥要求,再过半个月,大英也就二十八了,难得她这么听话,就想再让她在家过个团圆年。为了图个双喜临门,两边的婚事同时操办,日子就定在两个月之后的正月初边。”从作者的这几句看似平静的叙述里包含了多少怨男怨女的悲剧。
  其实,大英与货郎丑生是有了真正的爱情的,这种刻骨铭心的爱情被传统的婚姻习俗所彻底扼杀。一条丝巾牵着他们两颗彼此相爱的心。大英为了追求爱情付出了沉重的人生代价。“大英围上丝巾,仰躺在床上,眼里流下了幸福的泪水。整个下午,她就安静的呆在自己的房间里,不厌其烦的聆听着货郎在寨子里此起彼伏的吆喝声。那声音像一首舒缓的催眠曲,让她坠入了美幻的梦境。”
  “货郎原本打算请个媒人来正式向她父母提亲,但遭到了大英强烈的反对。因为大英知道,在二国还没成家之前,她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这门亲事的。”
  这就让人隐约地读读到悲剧的序幕前奏:一个农村女孩的无奈心情跃然纸上。爱情的悲剧一步步的逼近,最终酿成走上爱情的不归路。作者表面是在平静叙述,实质上是在阐释爱情悲剧根源。和上世纪70年代末张炫的小说《被爱情遗忘的角落》有异曲同工之妙。
  “大英像置身于一个深深的泥潭。一直以来,她都在努力的挣扎,因为她不希望自己就这样甘心的沉下去。当货郎将有力的双手伸向她的时候,她却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彷徨。”
  “三天。要让大英在如此匆迫的时间里去决定一件事关命运的大事,当然不会像货郎说的那么轻巧。但在这件事情上,大英却毫不犹豫的拒绝了货郎的要求。在大英心里,偷偷的跟着男人私奔,那是女人的奇耻大辱,她不可能给自己的脸上抹黑。”
  “第四天凌晨,鸡只叫头会,大英便怀着对爱情的无限憧憬摸黑上路了。她不忍心让自己心爱的人等得太久,因为她饱尝过急切等待的痛苦滋味。几个小时以后,她将幸福的靠着货郎的肩膀,让从来没有坐过的大班车把她带到自己痴心向往的清河镇……”
  “大英是在翻下凉风坳不远的一道山梁上被田贵有生拉活扯的拽回来的。一阵毒打之后,田贵有把她反锁在房间里,任凭她痛彻的哭喊。”
  “一段凄美的爱情,在田贵有蛮横的阻拦下轻易的瓦解。当最后那丝微弱的希望在货郎的误会中彻底熄灭的时候,大英万念俱灰,又麻木的回到了以往的生活。”
  婚姻是人生中的大事,但是在广大的农村,不少的男女青年丧失了自己的话语权。“她却从容的甩出几句话来,既然当父母的都把这事定死了,我也没啥好说的。二国你也别争了,我这当姐的为了你都熬成老姑娘了,嫁不嫁的也无所谓,就算是死,我也再没打算离开这猫儿盖。”小说里的这几句话,就勾画出了一个农村姑娘抗争无奈后的形象,麻木得有几分叫人心疼。由此可见,作者非常善于从生活中挖掘写作素材,从中告诉我们一定的社会现象,引起我们的思考。或者说,陆梦飞就是组合了社会里的一些被人们司空见惯的生活内容,用现实主义的手段表达出他的文学创作倾向。而且用他悲悯目光镜头,立体扫描一个地域的普通男女的爱情片段,显示出叙事过程中的朴实无华。正如尼采所说的:“朴实无华的风景是为大画家而存在的,而奇特罕见的风景是为小画家而存在的。”(尼采:《瞧,这个人》)我认为,这正是陆梦飞作品的高明之处,至少其作品里客观地表现了一种已经被人们忽略的农村的社会生存状态:
  “傻妹子,姐早就认命了,姐说过,就算是死,也不会离开猫儿盖。说着,大英把三英从自己的怀里扶起来,轻轻的拭去她脸上的泪水。好了,姐没事,回房休息吧,明天一早跟姐去麻地里干点活。”
  “第二天一早,田家的一片哀嚎,首先打破了清晨的沉寂。
大英上吊了。
  就在院前的桃树上,她用货郎送给她的那条丝巾,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大英选择的是需要嚎叫的死法,可她走的时候,安静得一声没吭。厚厚的白雪裹着她修长的身体,她带着浅浅的微笑,钟情的望着凉风坳上边深邃的天空。”
  作者通过自己比较冷静的描写,最终完成了大英这个悲剧人物的塑造。很真实,也震撼人心。
  “在那个年代,对于大英,甚至大多数山里姑娘而言,嫁个好人家,几乎是她们一辈子最大的梦想,也是她们改变命运的唯一途径。可大英无法为自己的人生作主,每逢有人前来提亲,她总是远远的蹲在村东自家的那块麻地里,默默的流着泪,无可奈何的看着她爹怎样把那些人打发走。”
  一场婚姻演变成为了一个悲伤的葬礼。是什么扼杀了大英?为什么大英会这样的自杀?文学只能揭示这一文学现象,而真正回答这一问题是我们的社会学家,改变这一问题的是我们的政治家。
  大英自杀之后,在三英的要求下,办了一场“阴婚”。“为大英超度的仪式在一片密密麻麻的锣钹声中匆忙的开始。三英苏醒过来,她哭着,喊着,不容分说的扑通一声跪倒在田贵有面前,苦苦的哀求他爹一定要把大英的葬礼当作一场阴婚来操办。大英已经死得够凄惨了,谁也不忍心让她就在如此哀伤的气氛中离开这里。”这才是那个时代最大的悲剧,这才是值得我们深思的地方。
  文学是人学,简单地说,就是塑造人物形象,通过人物形象来表达社会生存状况。在这部12000多字的小说里,蕴含了较为丰富的社会信息量。
  在人物塑造上,田贵有是一个可悲的人物,是传统的势力的象征,又是悲剧的直接导演。“田贵有就没有读过书。在他看来,书读得再多,也比不上有门手艺强。有了手艺,一年四季吃穿就有了保障。在农村,能让吃穿有保障了,那才是真正的本事。当年,二国他娘在猫儿盖也算是上涯村的一朵村花,就是看中他是个木匠,连县城的婚事都给退了,跟了他不一样过得好好的吗?”一个传统农民形象塑造的栩栩如生。“想当年二国她娘嫁过来的时候,刘保全可是千阻万拦。”他从一个自由恋爱的追求者变成了一个传统婚姻的卫道者,这才是我们这个社会的真正可悲之处。可怕的是我们的抗争者最后变成了扼杀者!
  还有狗强,三英,二国,妹仙,以及传统文化的维护者陈老先生,这些人物都有一定的特色。“陈老先生可是个教过私塾的人,就算在马家镇,也能算个文化人。一听二国拿起书来吓唬人,他也来了劲。二国呀二国,也不是我成心要说你,别以传统为你读了几学书就什么都知道。近亲怎么了?老古班一代一代传下来是怎么说的?那伏曦和女娲还是亲兄妹呢,他俩要不结婚,这世上人花花就见不着一个。常言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父母送你读了几学书,你也要理解他们那片苦心呀。” 一张上千年的习俗的捍卫者的脸谱跃然纸上,凸显了作者对生活的观察和体味,同时也让人心灵十分的颤抖。
  “不等妹仙张口,二国却开了腔,这事说啥也不行,都什么年代了,哪能由着你们这么安排呀?再说,你们知道吗?书上都说了,我们这是近亲,近亲是不能结婚的。”这几句话表达出了青年一代对于传统爱情观的心灵反叛,让人让看到文明已经在这片古老土地上开始萌芽。
  “三英开始抑制不住的抽泣起来。大姐,我不要你嫁给狗强哥,你跑吧,我陪着你,我们跑到南方去找他。”从三英的言语里我们看到了一种朦胧的解放感,也为她后来的出走铺下了伏笔,这些就是作者写作技巧达到了一定纯熟的艺术表现。
  同时,作者还善于构造悲剧的氛围。我们不妨举几段:“当她缓缓的除尽身上的装束,丰腴的体态在昏黄的灯光里,呈现出一种无与伦比的绝美。”“她觉得一切都无可留念,包括自己熟透的胴体。岁月的日日夜夜,已经把她逼迫到进退不堪的境地。”“这嘶喊飞快的越过上涯村上空,重重的撞击在椅子岩雪白的崖壁上,反弹回来,又四面八方的辐射开去,在猫儿盖群峦叠障的山间谷里,久久的回荡。就连消失殆尽的那些寥落的余丝,也足以令人振聋发聩。”
  整篇小说没有半点的生涩文字流露。特别是娴熟的乡土语言和小说的叙事环境非常的合拍。作者还有一个值得我们关注的地方,就是坚持地域话语写作,善于发现我们生活中的被人们漠视的东西,表达他人道主义的情怀,表达他对生命的关照。
  在作者笔下,一个家庭就在传统的婚姻操办的过程中彻底的解体了,三英疯癫了不知道流落到了什么地方,而这个家庭的香火的传承者二国的出走,使悲剧达到了艺术表现的高度。爱情的悲剧导致了一个家庭的解体,家庭的解体就昭示了悲剧的历史沉重性,同时预示了地域传统婚姻文化的崩溃。这就是篇小说的社会意义所在。

  作者路曲,本名向笔群,土家族,文学硕士。 重庆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在《理论与探索》、《阅读与写作》、《今日文坛》、《西部观察》、《重庆评论》、《重庆文学》、《民族》等发表评论近100篇,现在供职于某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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