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斯蒂芬•桑德海姆(Stephen Sondheim)的音乐剧《同伴》(Company)里,醉醺醺的乔安妮(Joanne)举杯致意“那些去进午餐的女士/……她们宽袍闲游/并为自己/盘算下一顿的餐聚/先去健身房/再去试衣间/胖啊胖啊/她们如此这般地扬言”。坦白地说,这些女士们是物质虚荣和势利心态的典型代表,但她们却显示出令人称奇的活力。她们会冷不丁地在电视剧《绝望的主妇》(Desperate Housewives)里抛头露面,然后再轻松甩脱所有那些负面的意义,并在时尚杂志圈里,形成一个满怀抱负的小团体。
我并不怎么想去跟她们掐架。反倒是“午餐”这个词,它被用来表达如此贬损的寓意,以及如此露骨的性别歧视,这才真正让我恼火。在人们的想象当中,这些女士们沉迷其间的典型餐宴地点,应该是一家百货公司内的餐馆。是在精神空虚的状态下,在一轮轮疯狂购物的短暂间歇里,喝一点夏敦埃酒(Chardonnay,一种类似夏布利酒的无甜味白葡萄酒)来养精蓄锐的那种。这当然是对午餐真正含义的曲解。
我完全赞成女人们去外面吃午餐,去的次数越多越好。当然,我说的不是上文描述的那种索然无味的午餐,而是充满欢宴和友谊气氛的那种。我同样赞成男人们去外面吃午餐,并希望他们就餐时充满愉悦与热忱,而不是像许多参加英国《金融时报》午餐会的那帮人一样,面带伤楚、边幅精修、处处留意自己的健康与形象。
西班牙作家比森特•贝尔杜(Vicente Verdú)说,男人比女人更需要这一类的午餐。这倒并不是因为他们胃口更大,能喝下更多的沙萨涅-蒙特拉舍白葡萄酒(Chassagne-Montrachet,一译西施邑白葡萄酒),或吃下更多的黑鲈、白汁红肉和胡椒牛排,而是因为他们情感上的需要和言辞上的笨拙。男人其实比女人还要孤独和绝望,因为他们不习惯向密友去敞露心扉。
贝尔杜引用了欧金尼奥•博尔尼亚(Eugenio Borgna)一些睿智的话语。博尔尼亚是意大利一位卓越的心理学家和作家,同时还是米兰大学(University of Milan)神经与精神疾病所(Nervous and Mental Illness Clinic)的教授。他在谈到当代社会的“情感荒漠化”(emotional desertification)时认为:就像是可怕的干旱已蔓延到撒哈拉(Sahara)的边缘和北京的周边,并侵害地球表面的大片土地一样,人类“情感的荒漠化”也许正与之匹俦。
电影院里的观众会在黑暗中流泪,心理咨询室内的病人会在安全封闭的空间里哭泣,但日常生活中的人们却会对自己严加管控,直至到达自我扼杀的境地。这在工作场合中尤其如此。“这是一种怯懦。一种在各类情感似乎越来越被边缘化的世界里对情感表达的畏惧。”自从己故的R.D. •莱因(RD Laing)以来,博尔尼亚也许是最具人性化、并让我深为感动的心理学家了。在他漫长的职业生涯中(他现已年近八旬),他一次次地从严格的科学方法,或至少是从药理学意义上有关“精神疾病”的对待方法中偏移。他起初是一位神经学家,后来转而从事被认为是人类生命里最隐秘地带的研究。像莱因一样,他渐渐意识到,不仅是“疯狂”者比“正常”人还要理智健全(莱因关于“正常”的观念已被曲解,而这种歧义已经流传开来),就连那些因为精神上的敏锐不安而饱受苦楚的人,在他们的身上,也还有一种人类的内心声音在发出呐喊。博尔尼亚本人没有引用莱因的话,而是引用了另一位较早时期的医生――19世纪德国心理学的开拓者威廉默•格赖辛格(Wilhelm Griesinger)的话。格赖辛格写道,当他住在精神病院外面的时候,所遭遇到的是人们的漠然和侵害,内在生命的失落,以及生命意义探索的缺乏。为了找寻到这种意义,他只有回到他的病人身边。
我们并不需要个个都成为心理学家,或是真的等到精神崩溃时,才能找寻到或重新发现我们的内在生命。但我们需要同伴。我们不需要桑德海姆那种反讽意义上的同伴,而是另一种同伴:那种当我们说起来时,带有初始性质和根源意味,并且可以同甘共苦的那种人:换句话说,我们需要午餐。在午餐桌上,我们不仅分享面包和酒,也分享我们的感情。通过言语,通过一来一往的谈话。
不幸的是,并非所有的午餐都会如此。我的诸多坏习惯之一,就是在吃午餐时偷听别人的谈话。现在我已不再感到惊奇,为什么常常只会有一个声音在没完没了地嗡嗡絮叨,为什么谈话的主导者,通常是位男人或是什么经理。然而,美好的午餐,本可以成为一曲欢快的二重奏。言者有意,听者有心。在这样的谈话中,我们可以从别人身上找到新的情感共鸣,而在我们自己身上,亦复如此。
就像博尔尼亚极富见地的表述一样,极度的精神困扰所表现出的一种可怕状况是:语言逐渐枯涩,并变得毫无意义。想要与一位情绪极度低迷的人进行谈话,多少有些不太现实。但与这个人的共同相处,也并非绝无可能。就像面对死亡时那样,也许只有肢体的语言才具备意义,就像你彼时紧握的那一只手。一顿美好的午餐,会让我们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地幸运:如果我们经过思考,并将心底的话转述为语言,那么这种语言,仍会带来丰富的意义和喜乐之情。即便我们没有基督徒那种传统的虔信,但当我们一起分食面包的时候,也应祈福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