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 匠 先 生
(本作荣获<中国作家>第三届"金秋之旅"短篇小说优秀奖)
书匠先生的老伴断气了。
她活着的时候对她死后的唯一要求,就是不火葬,留一个囫囵的身子。别的不管不问,悉听君便。虽然书匠先生后来满口答应了她的要求,但她濒死前还是不放心地对守在身边的书匠先生说:
“我死后,不要火葬,一定给我留个囫囵身子。我这辈子没求过你什么,啥事都依你,你说怎么就怎么,只要你高兴,我也高兴。末了末了,我就求你这件事,给我留个囫囵身子。棺木、寿衣什么的,我都可以不要,只要能换我一个囫囵身子……”
她说得真可怜,可怜的让书匠先生听着揪心。书匠先生心疼地望着老伴说:
“我不是答应你,不火葬,给你留个囫囵身子吗?只要我答应过的事,几时没落实,兑现过?除非我没答应。你说,我欺骗过谁,对谁食过言。凡我说过的话,答应过的事,没有我办不到的,要么,我也不会答应。不然,那还是我吗?”
书匠先生的这翻话语,说得柔和有力,含情恳切。
书匠先生的老伴还是了解书匠先生的,她知道他既然答应了她,就会依她的。因此,她走得放心,面部写满了安详。
书匠先生是中共党员,真名不叫书匠先生,村民之所以这么喊他,是他打十六岁起就开始教书,一直到退休。得其名,也不光是他书教的年数长,教得好。还有一点是密不可分,“匠”和倔强的“强”是谐音字,从某方面说,形象概括了书匠先生的个性。
老伴是走得放心,但她给书匠先生留下了难题,让书匠先生面对着她的遗体犯难。不火葬吧!他心不甘,情不愿。对于殡葬改革,他是拍手叫好,向来是持着积极态度,还为之摇旗呐喊、四处游说。人们对他的说教、高论,不以为然,只是听而置之,不向心里去。同辈人戏他说,你就好好地先开导开导你自己的女人吧!书匠先生每次听到这话后都很认真地说,那是当然,开导是肯定的,至于开导的通不通,那不过是时间上早晚的事。不曾想,土葬在老伴的心里是那么根深蒂固,丝毫没有回旋的余地。但一旦认准了的事都不轻易让步的书匠先生,这回日头却打西边出来了。当时,他看到老伴都快死的人了,不想她走得有什么遗憾,尤其是老伴快死时的哀求话语和祈求目光,让他不容多想,也不忍多想,多年坚持的“原则”也就在须臾间弃而不顾了。不火葬,别人讥笑,还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他自己心里一百个不情愿。火葬吧!他答应了老伴的事,怎好出尔反尔,言而无信,怎么向死去的老伴交待。 食言而肥的事,他又做不到。不火葬不是,火葬也不是,又卖矛又卖盾。书匠先生感觉到自己有两颗心在僵持相对,各不相让。怎么办,书匠先生没辙了。
实行火葬的那一年是书匠先生退休后的第二年。那一年,村民们听说往后死了人都要火葬,心里都很接受不了,也很想不通。他(她)们不明白,好端端的尸体为什么要放在火里焚烧。老人们想象着他(她)们死后要放在火里焚烧,就感到恐怖、可怕,亲人们想象着亲人死后要放在火里焚烧,就感到残酷、痛心。人人都在为火葬极度不瞒,大发私愤的时候,书匠先生却拍手称快,为殡葬改革摇旗呐喊、擂鼓助威。他知道,土葬是这里祖祖辈辈约定俗成留传下来的惟一方式,想改变村民的这一思想观念,须有一个过度时期,何况,这里偏僻落后,信神信鬼。好在,后来村民在政策的高压下不情愿地实行了火葬。
当初,火葬的风声一飘入书匠先生的耳里时,他像是闻听了什么喜讯似的那么高兴。身旁的老伴一下子警觉起来,疑惑的双眼不停地打量着他,像是打量着一个陌生人。她不知男人的哪根筋出现了问题,她说:
“你这是咋啦?!”
书匠先生看看一脸狐疑的老伴,笑的满脸堆起了深深地皱纹。
老伴见男人笑而不答,忍不住地又追问说:
“你这是咋啦?!”
书匠先生收住笑,郑重地说:
“多年了,我都在想,要是我们这里也实行火葬就好了。想不到,我们这里还真要实行火葬了。”
“火葬?!好好的身子放在火里烧,有啥好?这是造孽!”
“照你这样说,土葬又有什么好?好好的身子埋在土里,还不是慢慢地沤烂,同样是造孽。”
“我不和你说,反正,我总是觉得火葬不好。现在当官的也真是的,土葬好好的,干吗搞啥子殡葬改革,胡闹,瞎搞。我宁愿死在外边,也不死在家里等火烧。”
“有个电视,你不是看了,人死了不是在用一堆木柴焚烧吗?前些天,我们不也看了一个电视,人死了,不是放在水上由他而去吗?火葬也好,水葬也好,天葬也罢,土葬也罢,可结果不还一样,人死了都不能复生。什么好,什么歹,都是思想在作怪,观念在作梗。”
“既然都一样,你刚刚还说,你多年了都在想,要是我们这里火葬就好了。这怎么说?你思想不作怪,观念不作梗,这土葬好好的,干吗想什么火葬?”
“我想的和你想的,那是屙屎尿尿不走一路。你想想,土葬有什么好,又是花钱买棺材买寿衣,又是找人抬棺打墓等,既笨重又繁琐,事情一路下来,花钱、伤神不说,田地里多了个坟堆,年年给耕种徒增不便。虽说占地面积不多,也就几平方米的样子,也不在一年多收那点粮食,有它无它日子照过。要知道,它可不是一个两个,一年两年,看上去没什么,但精打细算起来,可就让你吃惊,痛心。这火葬呢,就不同了。火葬费能花几个钱,最便宜的棺材也有火葬费的几倍。火化的骨灰,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既轻松省事,又少花钱不占田地。这就是我想火葬的缘由。”
“。。。。。。。”
老伴想拒理相争,却又找不出充分的理由,也就缄口不语了。书匠先生见状,只当这事也和平常一样,没例外,他的话征服了她。老伴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兜头一句说:
“我不管那么多,反正,我是不火葬。”
书匠先生听了,先是一愣怔,然后笑了。老伴对他向来是听之任之,他说一不二。想不到老伴这会儿陡然有了反抗精神,着实让他大感意外。书匠先生开始用新的眼光打量着老伴,那是刮目相看的眼光,是欣赏研究的眼光。后来,眼光里增加了一种挑战征服的成分。他要征服老伴,他开始拿出一向说教调皮学生的功夫来对付老伴,他说:
“你一向不是讲究勤俭节约,反对铺张浪费吗?这会儿怎么啦?”
老伴听了,撅着嘴,赌气地说:
“我这会儿咋啦?我一向是,现在还是。我死了,棺材也不要,你不会夜晚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我偷偷埋下地,埋深些,坟头也不留,把翻的土撒开、摊平。这样不好吗?啥都省了。”
书匠先生一听,乐开了。细想想,这法子倒不错,不过,还是没有火葬好。至于是哪里不好,他也说不出道不明,总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妥,好像欠缺点什么。到底是哪里不妥呢?后来,它终于在书匠先生的脑海里慢慢地浮出水面。它欠缺文明,有伤大雅,与当今的大时代不谐调,与新世纪格格不入。有一点,他也许没注意到,那是惯性的作用。在学校教书时,无论是在同事面前,还是在学生面前,他都能够率先垂范,以身作则,身先士卒,时时刻刻无不想着维护为人师表和一个共产党员的光辉形象。即便后来退休赋闲在家,他一言一行也没忘记自己的形象,一切都在有意或无意间进行的。
火葬都已推行多年了,想不到老伴和很多人一样,“入土为安”的观念不但没有丝毫的给淡化,反而徒增了他们对“入土为安”从来没有过的渴望和向往。但有些人死后,往往还是被亲人们不情愿地违背了其生前的意愿给送去火化了。如若不火化,有关部门一旦知晓,就会前来掘墓起尸,然后拉去火化,倘若尸体腐烂了,不宜收装,他们便用汽油就地焚烧。这一切的费用不但主家承担,另外还要给与经济处罚。这种情况,在火葬一开始推行的时侯,村里也发生过几起,但打那以后,再没有过。并非是村民的思想转变了,而是他们不敢了。那么做的后果,他们也看到了,到头来,尸体免不了火化,经济上还要吃大亏,谁还敢做那傻事。当然,也有人死后不火化的,可那都是钱买的。谁家死了人要想不火化,那就得事先买好火葬票,或者花钱买通镇里的管事的,然后,你就可以明目张胆地操办你的丧事,想怎么办就怎么办。
虽然说,火葬实行好多年了,也算基本形成了气候。但书匠先生却非常非常地不满意,他嫌落实的不够到位。他曾经向主管部门反映说,如果火葬不能落实到位,还不如不落实呢?书匠先生所谓的落实不够到位,是说,人死了火化后,、还是回到土葬上,其丧事该怎么办,依然怎么办,棺材照买,寿衣照用,坟堆照留。。。。。。不同点,一个是一具囫囵的尸体,一个是一把疏散的骨灰,尸体上的寿衣是鼓起的,骨灰上的寿衣是扁平的。丧事一路下来,钱不但不少,反而多花了,比如火化费、灵车费以及购买骨灰盒的花费等等。花了钱不说,事情办起来还繁琐、劳神。火葬就像是光着身子的人,身上多了条腰带,多余、累赘。这那是殡葬改革,说好听的,这是让村民劳神伤财,说难听的,这是他们的敛财之道。书匠先生为了让殡葬改革在自己村里一折不扣的贯彻下去,他除了向人说教之外,还暗自下决心要带好头,树好榜样,因此,他曾经再三嘱咐老伴说,要是他死了,火化的骨灰就撒在自家田地里,祭奠吗,象征性地有点那个意思就行了。怎么也没想到,小他几岁的老伴竟先走了。更没想到,他居然鬼使神差答应了他不应该答应的老伴的要求。他很后悔,但又不能反悔。他不能失言,尤其是对死去的人。现在他想要做的事,是怎么去变通,来进行补救?可他又束手无策,无所适从。他是想以他想要的方式来安葬老伴,但他答应老伴的事又不能不兑现。
老伴死的时候是刚刚收完小麦,当初得病时,麦穗刚想收青,算算,得病也有些日子了。在这些日子里,书匠先生和子女们也都尽到心了。下面,他们是否尽到心,关键就看老伴后事的安排了,子女们都想花钱买火葬票,了却母亲的心愿,但书匠先生不同意。他们谁也不敢自作主张,父亲的个性他们是知道的。母亲从头天午时断气到第二天下午申时的时候,尸体始终停放在那里,至于如何料理谁都无从知道。尸体早已散发出扑鼻难闻的气味,苍蝇被驱赶的满屋乱飞,嗡嗡地闹个不停,尽管时不时地喷洒香水和灭蝇剂,但效果还是不大。看情形,尸体是得要尽快处理了,没有多少时间再耽搁了。该怎么处理呢,是装殓还是火化?有权决定这事的父亲却迟迟不表态。书匠先生还在想补救的法子,打老伴断气时一直到此时,他都在想。他饭没吃,觉没睡,子女们担心他这样下去,身体支撑不了多久就会跨掉的。但子女们只能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别的话又不敢多说,怕说错了,父亲不中听,使事态升温。后来,小女实在不忍看下去了,与其眼睁睁地看着父亲这样跨掉,还不如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呢!说不准还有希望,即便没有希望,反正结果横竖没什么两样。于是,她调节一下情绪,用一种自我感觉良好的口吻对父亲说:
“爸,有一个办法,对爸你来说,也许它是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不过,我倒觉得很不错,它既保留了传统,了却了俺娘的心愿,又更新了观念,也不违背你的原则,更重要的是它符合殡葬改革的精神。”
小女的话语像是一阵清风吹进了书匠先生那燥热、郁闷的心间,又像是一股清泉流入了书匠先生那干枯、焦渴的心田。
“爸不是嫌殡葬改革落实的不够到位吗?爸不是常说,火葬不能落实到位还不如不落实吗?那好,咱就来个不落实。娘她主张勤俭节约,爸你倡导移风易俗,娘她不愿火葬,爸你说火葬落实的不到位还不如不落实,这不就对了,两下兼顾,岂不是两全其美。”
枯木逢春的书匠先生,像是蔫了的花草注入了丰富的养分,其枝叶开始慢慢地伸展、娇艳。书匠先生终于想开口说话了,他说:
“就直说,啥办法?”
小女试探地说:“我说的这个办法,是偷葬。。。。。。”
“偷葬。。。。。。”书匠先生若有所思的说。
小女看了看父亲的表情,没发现有什么明显的异常,便小心地又接着往下说:
“偷葬,也就是夜晚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偷地把俺娘葬下地,葬的要深,不留坟堆,这样既不占用土地又省了火葬费,岂不更好。”
小女这话,书匠先生听着觉得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谁说过。很快,他回想起来了,那是老伴说的话。这时,老伴的声音好像又在他耳边响起:
“我死了,棺材也不要,你不会夜晚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我偷偷埋下地,埋深些,坟头也不留,把翻的土撒开、摊平,这样不好吗?啥都剩了。”
老伴的这句话 ,书匠先生之所以记得这么熟,因他曾经挂在嘴上,暗自研究过,当初一开始,他还感觉不错,比较欣赏,后来又觉得欠缺些什么,再后来,他意识到与当前时代不谐调,有欠文明、有伤大雅。它才算从嘴上消失,匿藏在内心深处,被时间的尘埃给慢慢地掩盖了。想不到,小女的话又让它从他的内心深处的尘埃里给拉了回来。他曾经欣赏又否决的“淘汰品”,这时摇身一变成了小女眼中的宝,说它保留了传统,更新了观念。小女在他四个孩子当中,就数她讲话有水平,看问题最本质,同样的问题,她却得出不同的见解,而且独特、新颖。有时候,小女的看法与他不谋而合,他看到他的个性在小女的身上得到延续、展现。书匠先生用欣赏的目光看着小女,说:
“说说看,是怎么个传统、更新?”
“土葬本身没有错,错就错在人们的愚钝、庸俗,不知怎么去做。我觉得土葬这一形式应该保留,它属于我们的传统文化,我们应该向积极、向上的一面去尝试、发展。这就是我所向往的殡葬改革、殡葬文化。而不是政府这种所谓的殡葬改革,我不是反对火葬,而是讨厌他们把火葬政治化,更讨厌他们以殡葬改革为幌子而达到个人敛财的目的。殡葬改革的主题是什么?这一点,我们不能含糊,土葬也好,火葬也好,这只是个形式,它真正的内涵是倡导积极、向上的。所以说,我这个葬法是符合殡葬改革精神的,它保留了我们勤俭节约的优良传统,从殡葬改革的角度上说,它不止开了不留坟头之先河,还。。。。。。”
喜色慢慢地爬上了书匠先生的脸上,他打断小女的话,说:
“为什么要偷葬呢?”
“为什么要偷葬。。。。。。”小女略微思索地说:“我想有这么三个好处:第一,亲朋好友不知道,娘的丧事才好简办;第二,省得醒目、声张,传到有关部门那里,引来不必要的麻烦;第三,白天改为黑夜,这也是移风易俗,对陈旧礼教的挑战和回击,给破除迷信起到积极的地作用,为打破单一的安葬时间和习俗,带了好头,树立了榜样。这不能不说我们为真正意义上的殡葬改革打响第一枪,我们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向世人展示,我们以抛砖引玉的姿态向世人亮相。”
书匠先生听罢,嘴一咧,笑了,还笑出了声音,尽管笑的声音很小,但那是舒畅的,甜美的。然后,他用手轻轻地拍打自己的头,在心里埋怨自己:这么简单的问题,我怎就不能想到呢?何况老伴还曾经说过,我怎么竟往死胡洞里钻,不往这方面想呢?看来,想不服老也不中了。想到这里,他连声说:
“老喽,真的老喽。。。。。。”
夜晚的田野里洒下皎洁的月光,机械收割的小麦留下了长长的麦茬在月光下熠熠生辉。习习的凉风驱赶着白天遗留的温热。墓穴挖好了,很深。老伴的尸体是大儿子用驾车拉来地里的,棺木是小儿子用农用三轮车直接从集镇上买回拉到地里的。他们先是在墓穴旁边把尸体旋装裹旋入殓了,然后,众人齐心协力把棺柩抬下墓穴,最后是封土,多余的土被撒开,摊平。整个过程下来,也没听到鞭炮的声响,只见少许的黄表纸在幽幽地燃烧。黄表纸燃烧的火光和月光在坟墓边上交相辉映,寄托着亲人的哀思。这些黄表纸还是抬棺打墓和闻知赶来的家族所带来的祭礼,除了这些黄表纸之外,再没有什么祭礼了。
子女们本想对母亲尽点孝心,各自弄点祭礼,像纸马、电视机、洗衣机、小轿车、金童玉女等什么的,但书匠先生不允许,不想,最后连黄表纸也不让他们烧 ,说什么,来吊丧的乡亲们的黄表纸就够多的了。子女们总觉得父亲对母亲的丧事太苛刻了,苛刻的让他们为母亲感到委屈、寒心,苛刻的让他们感到父亲残酷、无情。
书匠先生对他们说:“人有情感,也有思想,要想尽孝,就在亲人活着的时候尽孝,死后尽孝,如同给瞎子点灯——白搭。你们不想想,给瞎子点灯他能看的见吗?给死人尽孝他能享受的到吗?这就是典型的自欺欺人,糊涂的人才会这么做。我们不要感情用事,要理智行事。你们记住,以后我死了,要火葬,骨灰盒、棺材什么的通通不要,骨灰就撒在恁娘坟墓上边。恁娘死了,无声无息地土葬了,我死了,你们也要不声不响地火葬了。切记,我要火葬。我想火葬的心情就像恁娘想土葬一样,那么执著、向往。但,我和恁娘的想法、用意,是截然不同的。。。。。。”
纸里包不住火,书匠先生老伴偷葬的事,很快,在村子里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开了。说什么的都有:这个说,你鼓动人家火葬,自家怎么不火葬,真是说的比唱的好听;那个说,日子过的又不急,想不火葬,花几千元钱买个火葬票不就行了,也用不着偷偷摸摸地夜晚办丧事,真是人越有钱越抠门;更多的是说,书匠先生子孙满堂,门里人那么旺,丧事应该办得风风光光、大大方方,不求排场,那也得图个吉利,保佑子孙后代平平安安。。。。。。
就在,村民们对谈论书匠先生老伴的丧事的话题失去兴趣的时候,也就在种下地的黄豆,嫩叶开始照满地的时候,县镇的有关部门人员在村干部的陪同下,他们来到了埋葬着书匠先生老伴的这块田地,他们没见有什么新添的坟,只见有几座旧坟,上面长满了草,在随风轻轻地摆动,像是在热情、友好地迎接来宾。这些坟都是人家的,是在分地前就有了。书匠先生很想把它们平了,但碍于情面,不好处理。他知道,人家宁可年年拔出粮食,也不会让你平坟。倒头来,坟平不上,还要落个想人家东西的名声。所以,这几座旧坟像山一样耸立在那儿。新坟不是没有,好几座呢!可惜不在书匠先生的田地里,来人也一一看到了。可是,他们要找的新坟是在书匠先生的田地里,然而,来人除了在书匠先生的田地里看到几座旧坟以外,别说新坟没看见,就连小片的空白地也没看到。后来,他们找到书匠先生老伴的墓地时,还是墓地上的那片微微凸出水面的豆苗,让聪明、心细的他们看出了门道。
第一个上书匠先生家里报信的人,说:
“书匠先生,你快到地里看看吧!来人要扒墓焚尸呢?这回是真的来了,你就赶快去看看。。。。。。”
书匠先生望着前来报信的老汉,只是笑而不答。类似的话,他已听得很多了,光是眼前的这个同辈人,不知跟他说过多少遍了。
“书匠先生,这回我真的没骗你,骗你我是。。。。。。是王八。”
书匠先生还是笑而不答,来人哪一次说得不跟真的一样。
“走,看看去,你去了就知道,这回我骗你没有?”
来人急了,伸把抓住书匠先生的胳膊拉着就想向外走,怎奈书匠先生不但不向前走,反而向后退,脸上的笑容还越发灿烂。他记得来人也曾经有过这样一次,神色也跟这次差不多,那次他当真了,结果成了他人的笑柄。吃一堑长一智,这次任他伎俩怎么演,也不能再上当了。
就在两人相持不下之时,第二个报信的来了,是个晚辈后生,他说:
“大爷,来人扒大娘坟了。。。。。。”
书匠先生循声望去,见是后生,头嗡的一下,蒙了,后生的话像是一根粗棒有力地打在了书匠先生的头上,要不是同辈老汉及时搀扶住,他就倒下去了。
几日前,书匠先生还打保票地向这位同辈老汉说:
“和你明说吧!就是上边知道了,也不会前来扒墓起尸的。你知道为啥吗?你想想上边为什么要殡葬改革,不就是移风易俗、节约土地,反对铺张浪费吗!我老伴虽然没火葬,不也是符合殡葬改革的大前提吗?这不过是殊途同归、异曲同工罢了。如果,人人都像我老伴死后这么安葬 ,上边还求之不得呢!这样连火葬费及其相关杂七杂八的花费都省了,岂不更好吗?”
清醒过来的书匠先生慌慌张张地赶到了墓地,也不听已在现场的儿子和儿媳们的劝阻,就气势汹汹地与县镇的那帮人理论了起来,那帮人本身做事就欠缺考虑,再加上书匠先生能说会道,措词严厉、针针见血,那帮人只是一味地支支吾吾,说不出鼻子眼来。围观的村民见状开始围攻,借机发泄对火葬的不满。刚才,那帮人员还在书匠先生的儿子面前狐假虎威、咄咄逼人,口口声声要罚款多少多少,这会儿群龙无首了,也没人提罚款的事了,拉着狼狈的架势要溜。若不是村干部从中解围,他们想溜恐怕没门。当时,书将先生领头拦着他们不让走,村干部这才不得上前解围,说:
“这事,他们做的是有些出格,年青人工作没经验,做错了事也难免,教育教育他们也是应该的,但我们也要适可而止,以免外人说我们得理不饶人。我们党员要有高姿态,注意形象、讲究大局,。。。。。。”
书匠先生来得时候,棺木已经被扒开,也浇上了汽油。点燃的时候,书匠先生正好来到地头,目睹到了火势的威猛、无情,浓浓的黑烟滚滚直线上升。他感觉被烧的是他自己的肉体。这会儿,火势虽然削弱许多,不像先前那么的凶猛、狂暴,但它依然在那里为所欲为,像是恶意地在做给书匠先生看。
书匠先生就像散开飘向远方的烟气,变得虚弱、无力。先前那片微微凸出的豆苗已经不复存在了,不是被无情地刨去,就是被无情地压在土下,就连它们周围的黄豆也株连被践踏地惨不忍睹,不是腰断骨折,就是全身瘫痪,卧地不起。呜呼哀哉。
从地里一回到家,书匠先生就病了,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就像地里的那些被践踏的豆苗一样,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子女们送他上医院,他不去,他有气无力地说:
“我死了,就把我的尸体肢解,粉碎,撒在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