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老   头
 
  吴远道

  人乃万物之灵。到今天，我不得不信。听说，克隆兄弟派上用场后，有些所谓公仆们激动得几个晚上睡不着觉。倘若他们的祖师爷赶上克隆时代，也不必枉费心机派人去海外寻求什么仙丹了。但和我同居一室的驼背刘老头，好像对生没有过多奢望。
  我们科龙家族是一些劳心者智慧的结晶。我出世后，现在的主人向我的老板一再讨价还价，要了一笔信息费之后，把我塞进一个皮箱里，一路游山玩水，才回到S局。他懒得动脑筋或者说根本没脑子，管叫我科龙。我是奴仆，有一个名字就行。主人为开展机关作风整顿，让我有幸充当了管家。
  我来的当天，主人就吩咐手下同我见面，我一一记下他们的指纹。奇怪的是，刘老头为什麽不把指纹给我呢？
  主人的手下每天找我来报到去报告，我得向他们道四次“谢谢”,够烦够累的。刘老头对此举却露出非常羡慕的神色。有好几次，他等人都走开后，偷偷地上前抚摸我。我对他一点感觉都没有，喉咙也不知什么东西给哽住。他只好苦涩地笑了笑，抽上一口烟，用浑浊的泪光瞅着我,许久许久。那样子我可从未见过。哪怕是那次满满一屋防暑降温品，别人都有，唯独他没份。他还是尽职尽责，按主人的要求看管分发，一脸的自信与情愿。而我，是很有些不平与怒其不争了。
  刘老头每天老早起床后，不是到院子里打扫头天晚上一些贵妇们扔下的垃圾，就是去给该喝水的花木浇浇水。有时或者帮被几个子女推来推去最后无人瞻养的王老爹搬搬煤，晒晒被子。或者捡起被风吹落的衣物，送给人家，要麽喊人拿。然后，胡乱地洗把脸，到外面买两个馒头，坐在值班室破桌边啃。有邮局的人进来，他就接下报刊和信件，按照信上地址喊人拿，或登黑板报公布。有陌生人进院子，他就吆喝：“找谁？”来人说出要找的名姓后，他又说：“登记”。晚上锁好大铁门后，到车库和停车棚查看一遍……开始，我对他的工作很新奇，时间久了，觉得也没什么，难怪，S局没几个人把他放在眼里。
  这家伙简直老糊涂了。捡破烂、灌气的想进门，他总要苦口婆心地上前劝一气，让其自动离去；豪华轿车想进门，他则公事公办，有些老大不迈的；地痞、无赖想进门，他身子骨像铁打的，大声喝斥不让进。这院子又不是他家的，天天收拾得那干净做啥？！如果发生了扯皮拉钩的事，他总是去管。现在，谁不晓得只当看客，扫好自家门前雪好了。再说你这门卫，一个月起早睡晚，忙死累活下来，不就是260元钱的工资--处级干部的月电话费补助吗？何必把它看得比命还重？！
曾记得有个刮风下雨的深夜，一个女人抱着小孩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门卫喊门：“老刘--刘师傅！”我一看，是上午那个侮骂刘老头的少妇。她的孩子用石子砸人家阳台，被刘老头看见后，说了他几句。一会儿，小孩哭哭啼啼拉他妈来算帐。当时刘老头一声不哼，不想与她计较；但当那么多人面丢老脸……我想，现在不是来了机会吗？哼！深更半夜的想出门。但是，他听小孩在剧烈地咳嗽，赶忙穿上衣服，用手撑着床沿，艰难地下床，蹒跚走出来，看了看她怀中的孩子，说：“用衣服把他裹紧些，别再受凉。”说着，去开门。女人出门后，他蓦地意识到了什么，忙喊：“等等！”于是，伞都顾不得拿，把门一锁，陪她去医院。街上大雨倾盆，没有车辆。
我猜想，他或许帮她打着伞，或许背着小孩。回来时，像掉进江里了一样。和衣倒在床上就入睡了。不一会儿，东方发白。几个上学的学生和赶生意的人喊开门，都没听到。他病得不轻。当他听到时，喊叫声、咒骂声交织在一起，波及着他的神经。他强迫自己，拄着铁铲柄去开门。
雨是停了，但院子里积水颇深，而且秽臭。他想定是下水道堵塞了。于是，强撑着匍匐在水地上，用块砖头垫在胸口，伸手去掏。唉，真不讲卫生！一手屎，又是一手卫生巾、避孕套……
第二天下午，那女的来还钱。刘老头说:“你先用着吧。孩子还要打针吃药 。”他没收下昨晚在医院帮她垫付的一些医药费。后来，我才知道，那女的让男人抛弃后，自己又下岗了，日子挺难的。
其实，刘老头并不大方。晚上，不到非开灯不可，才开灯；扫帚只要能用就将就用；洗碗水也要倒进小桶里，用去浇花或洒院子。我是一脸瞧不起他的。
难怪，刘老头是一家国有大企业的退休职工，抗美援朝扛过枪。一生孤身一人跟那场战争给他的创伤分不开。自己主动找上门来干门卫。在主人手上，门卫换了一个又一个，可就只刘老头让他放心、顺手。因此，干的时间最长`。他落下的暗疾，一到晚上就重了。主人曾对他说，到了晚上十一点后，非特殊紧急情况可以不开门。但是，一个寒风刺骨的深夜，主人从洗脚城归来，他还是从好不容易睡热的被窝爬起来，拖着病重的身体，去开门。除夕之夜，我看他自斟自饮，没有半点寂寞之感。仿佛守卫在边疆哨卡的战士，默默地 、坚强地守卫在自己的岗位上。只要别人对自己的工作满意，他就格外精神。嗨，都什麽年代了，居然还有这种人！简直是孔乙己再现。
可是，如果没有他，我可能更被欺生。主人的一些手下，只要瞅准主人不在旁，就对我大眼瞪小眼，动手动脚，大不敬起来。有的平时散漫惯了，把不自由的怨气发在我身上，见了我就像见了下跪的秦桧夫妇。更有甚者，竟用手指甲划我的脸；有的对主人不满，把气往我头上出，用拳头击打我的头；有的报到时手也不洗，不是污血、病毒，就是……。我可受不了，可是有什么法子呢？但是，如果让刘老头碰见，他是饶不了他们的，不是训斥，就是据理力争，仿佛被凌辱的是自己。然后，给我擦洗，按摩。
  刘老头成天少言笑，闲时独坐抽闷烟。尽管院子里过往人员有事总找他，或放点东西在门卫，他不厌其烦地帮人管好、看好，就因为性格有点怪，也说不上人缘不差。但局机关老秘书吴位对他好像不赖。吴位是S局的笔杆子，工作之余喜欢到门卫坐坐，古今中外，天文地理的与刘老头攀谈。
这天，他们聊天，扯到打卡。刘老头说：“还不是那几个原人上班，做事？”
“不过，不出勤不出力的，去了个‘不’字。”吴位有同感，又说，“还说考勤打卡是这场教育活动的成果！我看，这是……”吴位没有说下去，副局长卫吾老路过门卫室。
“我看，只是出勤不出力的队伍壮大了，无事生非的扯淡多了，办公经费增长了……”刘老头续完了吴位的话。
“不过，S局在市委、市政府的地位还是高多了。老刘，你看电视冇？各大媒体一个劲儿在报道咱局哩。”吴位总有自己的思想，他不无赞同刘老头的续语，又想到这其中也有自己的一份功劳。
刘老头吸了一口烟，“嗯”了一声，道：“过去那大一座办公楼空荡荡的。如今，还像个机关样。毕竟，你想不上班，上班去遛街，做生意，打麻将，会…人，没门！哪怕你聊天，玩游戏，你得在办公室守着。”
“这就是这次活动的成果。”吴位翻着刘老头的《资治通鉴》，边说。
刘老头“嗤嗤”地笑了：“又扯远啰！我可是门卫，我得搞好环境卫生，公共安全，生活服务。比不得你们在局长腋下混日子。不过，老吴，管人更要管心哪！”
我听不懂他们谈话。但可以看出，刘老头很兴奋，很健谈。尤其是每当刘老头告诉吴位，有思想的人不决策，能决策的人没思想，这可是S局的通病时，吴位总是对他点头一笑。我对刘老头平时对我的宠爱，也由衷感激。像如此好的人怎能不进入我的生活呢？我想，这也许是人类的伟大之处吧。
  但又有谁会想到今儿一大早，这么好的老头儿就倒下了呢？今天是礼拜日，没人起得早。又像是主人高升的日子。上午十点，要开欢送会。局办公室主任万金油昨天下午下班时通知，明天不打卡。我看那一个个体面人物像得到精神解放似的，无不欢呼雀跃。其实，最受益的是我，我可以好好休息一天,免受皮肉之苦。
  正当我得意时，平时老大不迈的吴位，今儿不知什麽风儿给吹着，第一个上班。竟还走到我身前和我热乎。然后朝门里看了看，叫嚷：“老刘，不怕驼子被太阳烤焦了？”老刘无法回答，他又喊：“死了，你--”
吴位觉得有点不对劲，便走过去，推了推他,仍不见动弹。于是急忙用手捂了下刘老头的鼻子--还好，有微弱的呼吸，他看了下手表，离上午九点还差10分钟。司机没来，领导们也未到。救人要紧！他叫了辆“富康”，把刘老头送往医院。
  他们刚走不远，卫吾老今天第二个到局上班。昨天有人议论说，主人走后，有可能让他当家。他踌躇满志地在院子转了转。一看地上垃圾不少，就直皱眉：这死老头儿，疯到哪里去了？于是，到门卫室看了看，也不在。几点了？卫生冇做，水不浇。这哪是你老刘的为人！
  万金油赶来。他一见，就问：“你这主任咋当的？”
“这…这…”万金油丈二的和尚，又噤若寒蝉。卫副局说：“马上要开欢送会，这茶水、卫生、横幅都没准备”。
“嘿！这死老头，今天不打卡，就放羊了……！”还未等卫副局说完，万金油就骂骂咧咧。
万金油在院子里四处喊刘老头。这时，他的手机响了。
  “我是。什么？”万金油有些吃惊地答话。
  “医院要现金住院，刘老头快不行了。”
  “我得请示卫局长。”
  卫副局长知道后说：“陈局长十点后才算正式交班，还得请示他。”
  陈局长在电话里十分爽快地告诉万金油：“找卫局吧。”
  他只好又请示卫副局。卫副局心里正烦，但不得不过问：“你联系一下他家里人，这点小事，别老往上推。”
  “他不是没有亲人吗？”
  “那他怎样到医院的？”
  “吴位送去的。”
  “吴位啊”。卫吾老绷着脸，心想：上午是么事要紧，你也分不清。难怪还是个办事员……
他们说着，都离我而去。他们能干什么去了呢？我不得而知。
快到上午十点。大家断断续续地来上班。陈局容光焕发从车上下来，一个劲地向下属点头、招手。卫副局连忙迎上前，毕恭毕敬地做了个护驾的动作。其他人依官阶紧跟其后。
  大约十点半钟，吴位才沮丧地回来。他走到门卫门前，深情地鞠了一躬。想不到人的生命如此脆弱，说走就走了。但像刘老头，他似乎并没有走。他仿佛看到刘老头在向自己笑，在与自己扯淡。又想到医院制度如此之严，若不是老婆及时送来存单押着，刘老头恐怕死在医院门外。不过，现在说这些已毫无意义了，反正住进了病房，也是个死。刘老头是十点整离开人世的。死前紧紧地握住他的手，瞬间却是那么清醒地把内衣口袋的一个腊黄色信封交给了他。
  他再次看了信封里的纸条，又默默地向刘老头曾站过的地方鞠了一躬。此时，仿佛死去的老人是自己的兄长。他掂了掂刘老头交给自己的遗物。那点微小却价值上十万的东西也许能改变刘老头的一生，改变曾经与之相关联的一些人的命运。刘老头为什麽到死才捐献呢？当时，他在打扫院子时，在一个垃圾袋里发现一只死鳖，有点变味，但可以吃。把它弄成汤时，发现肚子里有这麽珍贵的东西……！吴位真想据为已有，但他怕刘老头临终时的那双眼睛。他不禁颤抖了一下，觉得自己真可怜。可是，这宝贝如由自己保管，或许更保险些。不至于害人误国，不至于流落异国他乡。他又不那么心甘情愿献出去。
  局会议室又一次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吴位想上去凑热闹，但一点心情也没有。他沉凝片刻，急忙骑着电动自行车，朝医院驶去……
  第二天，院子里脏乱不堪，噪杂极了。卫吾老确信刘老头是死了。吴位还告诉他，刘老头死前要求把尸体捐献给医院解剖。卫吾老长吁了口重气，连忙说：“捐……了？”然后叫吴位为刘老头赶写篇通讯报道，送报社；并通知立即召开全局干部职工大会。他要在会上宣布：从今天起不打卡！要掀起学习刘老头先进事迹的高潮，把这场教育活动推向深入。更新观念，增强自我约束机制，再创S局辉煌。
  顿时，会场一片哗然，掌声此起彼伏。我想 ，过去为主人得罪了那麽多人，他们一定不会放过我，刘老头又不在，我的后果不堪设想。我由衷地怀念起我的主人和刘老头。
当院子那些平时不怎麽把刘老头放在眼里，又不得不有事找他的人知道刘老头不在了的实情后，也发出这样或那样的感慨与议论来。令我想不到的是那个扔石子咂阳台的小孩听说后，竟“哇”地哭了，哭得在场的也流出了伤痛的泪。